第八百七十一章 自我之道

福坦洛丝是绝对立体的城市,在诺克斯实为罕见,常是她的可爱之处。但对失物主人而言,此地堪比地狱。

约克深有体会。西塔可以轻轻一跃,飘上十多码的高空,凡人却无法对抗重力。这导致熔金者将老巢安在了福坦洛丝的夹缝中:上方是如菊瓣般紧密排列的建筑,下方则是倾斜着的脉络交错的水道根系。这里无天无日,虽不至暗淡,却分外压抑。

“尽头有架螺壳矩梯。”浅蓝色西塔解释,“我们会上行,直至基地。”

“基地?”

“大家总不能住在广场下,是不?”

有道理。约克同意。换我被邀请加入一个地下室俱乐部,我肯定不答应。此事有悖于西塔的天性——族人们乐意探索狭小空间,可不乐意住在里面。那太无趣了。

或许湖衣除外。约克不晓得“暮星”的家究竟只是那座小小的洞窟,还是连接它的所有水脉。应该是后者吧。喷流并非一成不变,到那时,溶洞也将随之变形。她的卧室布设非得被掀翻不可。

“恶魔”的家也会这样吗?约克想知道。他见过诺克斯的恶魔,即便抛开火种的身份,他们九成也都是罪犯,压根没有家可言……

但“熔金者”的成员带他来到了一座大厦,独属于闪烁之池的建筑。四面巨型落地玻璃透过天光,清晰映出与之平行的缓缓飞行着的城卫队总部“蜂巢”,以及虹彩流溢的光纤交通。

在这些事物下方,则是风格、高度各异的市民建筑。

约克将额头贴在玻璃上,怀疑这外边究竟真的是天空,还是虚幻的投影。

“听说你是个鼎鼎有名的降临者。”浅蓝色西塔说,“曾去过诺克斯的碎月神殿。”

“就是这样。”我们沿河而下,深入山脉中废弃的铁路隧道,最终抵达卡玛瑞娅。“我比较喜欢这儿。”

突然间,约克想起那次旅途。我是冒险者,但领路的却是尤利尔。那时他还是个学徒呢!既没去过高塔,职业还是神职,究竟是什么让他获知了通往卡玛瑞娅的近路?不,我不能想下去……

“黑暗的世界拥有黑暗的神灵。”浅蓝色西塔轻声说,“你在里面见到祂了吗?”

约克不想和恶魔讨论这些事。“那里早成了废墟,只有黑暗的余孽。”他听到脚步声。“桑德在哪儿?把他还给我,我乐意给你们讲故事。”

“我们对你的故事没那么感兴趣。”对方哼了一声。

玻璃大厅渐渐狭窄,形成廊道。他们沿玻璃在天花板上行走,化作两道互相追逐的虹光,最终在一间会议室前停下。浅蓝色西塔示意他进去。

自始至终,约克不知道这领路的恶魔西塔的名字,他也并不关心。有人在里面等着他,显然比外面的重要得多。

门后的空间极度广阔,不像是城市内应该拥有的面积。刹那间,约克意识到此地或许并非物质搭建,而是纯粹的元素之所。相比西塔钟爱的新潮物质,这里显得古老……古老而庄重。很久很久之前,大家就开始用诺克斯事物来装扮建筑了。

若非觐见过女王陛下,我大概察觉不到这点。约克心想。西塔宫殿的正殿“明光大厅”正是由光元素塑造,女王总是在那里接见臣民。

最关键的是,他不确定自己抵达了什么地方。此地昏暗非常,呈地穴般的棕黑色,细小的纤维状绒毛间,点缀着星辰般的水晶矿石。地质大师“珠光”维米尔的演讲厅在它面前,完全是相形见绌。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除去材质,这地方的布设其实相当……现代。地毯是冷色光丝绸,墙壁砌为褐红岩质,一串水晶扎根在光幕中,排列在线谱上。他念了一遍,发现是首精灵语童谣,不禁唱了出来。房间深处,一帘由金棕丝光织成的幕布,正闻声缓缓拉开。

“你知道它?”某人开口。“欢迎来到我的家,约克·夏因。以及岩绘。”

后者翻个白眼。“真够敷衍的。”

“你大概欢迎吧。”约克也同意。“瞧,你知晓我们的名字,可我还不认得……呃。”他扭过头,顿住了。

幕帘后,摆放着一座由无数珍贵矿物打造而成的华丽王座。它似乎是此地唯一的真实物质,直到人们看见座椅中央,一头纤细、美丽、浑身覆盖炽红金鳞的蜷缩着的生物。

……万千齿轮彼此咬合,不断转动,搭建出艺术品般的身躯和双翼。血管似的神经丝线脉络,在轮轴间缠绕,紧密勾连起不同组分。炽热的气息从中游动,喷发出烟雾。

伴随传动的清脆响声,和线络不时迸发出熔岩般的红光,这家伙抬起头来。

紧接着,他头顶的一行精灵文字光芒闪烁。

『“永昼机芯”派罗卓克』

“我想,每个和我打照面的人都会认得我。”这头龙说。

他的名字如一个闪亮的灯牌般镶嵌在头顶,可谓名副其实的“头衔”。然而与那副身躯相比,这已不重要了……

“露西亚啊!”约克的眼睛几乎挪不开了。“我在做梦,还是幻觉?你太酷了。”他简直无法形容。“一头龙!金属和火焰之龙,你究竟怎么……”

派罗卓克开口:“在同盟初期,帝国尚未解散,我有幸在苍之森见过银石谷的主人,龙王卡尔德里昂斯。”他傲然地摆了摆尾巴,“当时他化身成自然精灵,自称卡尔德隆,邀请同盟使者——也就是我——加入他的宴会。我问你,一族之主会是什么样的人?”

“你这样的?”

“不。我只有他的外表,而没有他的内心。卡尔德隆是位宽和、仁慈的统治者,从不冒犯任何客人——哪怕是我这样的客人。”

看来你很清楚“恶魔”的含义,约克心想。他的激动冷却下来。

“你误会了,那时我和你们一样,灵魂属于秩序。”昼芯却能一眼猜透他的想法。“甚至更虔诚、更狂热。我为自己身为诺恩而自豪。我试图公正的看待凡人,试图忽视他们灵魂的渺小和生命的短暂,但我做不到。”他顿了顿。“希望你首次前往诺克斯时,没有和我犯同样的错误。”

约克明白,想知道桑德的下落,最好顺着他的话题说下去。“而现在你改变了?”

“有更高贵的生灵愿意更亲切的看待所有人,即便在我们自承低等的时候。”昼芯告诉他,“但别以为你可以轻易冒犯他了。毫无疑问,他也极具王者风范。”

昼芯和龙王卡尔德隆的故事,显然不同于“织梦师”梅布尔·玛格德琳与西尔维娅,但仍令人心驰神往。自苍之森对外界封闭以来,人们就很少听到自然精灵和银石谷的事了。

“我有一千多年没见到他了,但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位可敬的王者。所以,如你所见。”昼芯昂起头,展示流畅的咬合着的齿轮线条。“我打造了这副身躯,聊以怀慰。”

“你亲手造的?”岩绘不相信。

“收集金属比较困难。幸好返回闪烁之池时,我带走了许多诺克斯的材料。”昼芯似乎才想起有岩绘这么个人。“噢,你的导师酷爱溶洞探险,无意中给我了许多帮助。”

“难道他见过你?算了,我想我能理解。”岩绘嘀咕。这个人类皮肤爱好者也为龙之躯的美丽而慑服。

约克则另有想法:“你能做我的围巾吗,昼芯?”显然,这家伙已经忘记自己来干什么了。

“真是怪事,波尔克告诉我,你来找我要那孩子。”昼芯说。

“桑德我也要。”约克宣布。

“你要的可不少。”

“说到底,你们逮他做什么?那就是个小鬼。难道是为他的父母?”桑德的父母是“夜焰”和“茶杯”女士,称之为闪烁之池的贵族绝不为过。“别忘了,我们是西塔,随时都能重生,伤害新生儿太不明智了。”

“伤害?不。我有一千种方法解决你们,约克·夏因,你不会以为自己是什么好守卫吧?”昼芯露出属于龙的轻蔑的微笑,“我费力将他从重生地带出来,怎会让再他回去呢?”

约克不禁松了口气。仔细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倘若桑德被杀,就会如卫士们预料的一般,重新回到“重生地”去,压根没必要寻找。他们绑架他,肯定是要个活生生的西塔。

看来绑架过后,便是勒索。“你们要联络夜焰?”

“我没这么说。”昼芯一甩尾巴。“不过,这位女王近卫似乎回到了闪烁之池。你怎么会提起他?”

当然因为你们是同类……不,同胞。关于“夜焰”和“炎之月领主”的秘密,约克不能轻易袒露。他还不能确定这家伙是否知情呢。毕竟,夜焰虽然曾是恶魔领主,实际却为七支点服务。

“总得让你们知道自己招惹了什么人罢。”约克一耸肩,“桑德可算西塔中的贵族,一旦他出个意外……我这个结识不久的家伙只是搭头,真正收拾你们的将另有其人。”

昼芯没回答。

瞧他这副模样,约克不禁心生疑惑。“夜焰”已经在行动了,莫非是他触及到了“熔金者”的核心,才让恶魔们慌张起来,绑架了他儿子?

但这也说不通呀。桑德受到事务官乔娅拉——也就是熔金者结社中,代号“仙子”的粉红女郎——袭击时,是在夜焰离开重生地前。当时,只怕连这位空境阁下本人,都不知道伴侣从诺克斯带回了个新生儿抚养。恶魔去抓桑德,只会平白惹上麻烦。

莫非恶魔也不清楚具体情况?约克不明白:“说到底,你们究竟想要干嘛呢?”

“你一点儿也不关心福坦洛丝?”昼芯反问。

“也没到非要我操心的时候罢。”

“大家都这么想。”岩绘也表示。

“太好了,你果然能理解我们。”昼芯轻轻扇了扇翅膀,很是愉快。“我一直都在关注你,约克。我知道,你和身边的这个红石头不同。”

一直?约克不禁皱眉。

岩绘差点跳起来:“真没礼貌!我是布列斯人……”

“她和珠光曾是重生地的常客。”昼芯朝她弹出一根龙爪尖,“喷流溶洞危险异常,有时他们早上离开重生地,晚上就又回去。我们的地质大师保命本领比岩绘稍强一点,不至于被突然喷气的小裂缝穿透皮肤。然而越是频繁探索,就越容易在探险途中遭遇不测。一来二去,连重生地的守卫都和她混熟了。”

约克瞥一眼同行的红褐色西塔。“我能想象。”

“据我所知,布列斯人是最会远离风险的凡人。”昼芯毫不留情地评判道,“他们总爱积蓄一大批奴隶替他们劳作、行走,而本人只负责躺在轿子里吃喝玩乐。在布列斯,越是地位高的大人物,越是懒惰成性、贪生怕死。”

约克干巴巴一笑:“你有点针对布列斯了,老兄。又不是只有帝国人这副模样嘛。”

“看来你看待凡人时比较公正。无论如何,一个真正的布列斯人绝不该去喷流溶洞探险。”昼芯道。

岩绘挑战性地抱起双臂:“从事这一行,危险无法避免。”

“这么说,你只是个扮演布列斯人的西塔演员,还是最蹩脚的一种。”昼芯嘲弄,“学学你的同伴吧,岩绘。某次重生后,他为了做新生儿,甚至放弃了原本的事业——我们的精灵雕塑家塞恩从此少了位助手。”

他确实关注过我。约克心想。“精灵雕塑家”塞恩,和他的伴侣,焰火队成员兰希,都是高危职业从事者。在女王颁布重生禁令后,他们仍会因工作事故而频繁重生。

……我们三个都会。在他还是约克,不是约克·夏因的时候,橙光西塔是塞恩的合伙人兼助手。

直到某天,他在湖边游荡,遇到了一个穿着蓝裙子的红发湖衣。她指给约克一个塑造自我的方向。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重生过。

“这是有原因的。我去参加斑点大赛,成了降临者。”约克心知桑德还下落不明,但谈起这回事,他依然无法停下。“我去了诺克斯,那里可没有重生地。”

“诺克斯怎么样?你喜欢吗?”

“不过是些寻常事。”他轻描淡写地告诉他们,“我交了些新朋友,也见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我也认得一条龙,她一直与一位自然精灵阁下同行。噢,我们求借过她的影子。”

岩绘听得眼睛也忘了眨:“影子?”

“没错,我有位暗夜精灵好友。你知道的,他生活在诺克斯的地下世界。”若是多尔顿出现在闪烁之池,还不晓得会引来多少瞩目。约克不禁笑了。我应该带他来的,旅途虽然危险,福坦洛斯的局势也迷雾重重,可总比让他独自去向海湾伯爵寻仇强得多。说到底,连圣城赞格威尔和反角城,我们不也好端端去走了个来回?

还有尤利尔,见鬼,都是他要我离开伊士曼。“我亲眼见过七支点的几位空境阁下,甚至是恶魔领主,呃,当然,有些记忆不太愉快。”

“恶魔领主?”昼芯果然感兴趣。

“在寂静学派。”约克调整着自己的语速,不然别人还以为他有多兴奋咧。“盖亚教会的地盘。修士们背弃神灵,犯下大错。当然,最糟的是,还被我们发现了。我和多尔顿只好帮他们认清情况——用剑或鞭子什么的。”

“你肯定给了他们惩罚吧?”岩绘忍不住追问。

“你误会了,我对异教徒没偏见。这不能称之为惩罚。”约克耸肩,“关键是他们的行为:这帮披人皮的恶棍从女人手里夺走婴儿,再卖给吸血鬼。”

岩绘“嗖”一下腾空而起。见面时,她表现出的冷淡和镇静全然不见了。

“好啊!”她吼道,“你最好给他们全宰了,约克,否则我看不起你!”防沙袍罩下,她的肌肤亮起炽光。“凡人不会重生,对吧?我不管这帮混球有什么背景——”

“主犯自然在劫难逃。”约克骄傲地回答,“盖亚教皇没去偷婴儿,但他必须要为此负责。”

金属龙毫无被含沙射影的自觉,在原地甩尾巴。“自称猎手的人,总做着恶魔的活计。”昼芯评论。“之后呢?”

“我们来到教国莫尼-安托罗斯,攻打反角城,闯进了大教堂,与两位空境的敌人决一死战。”

“空境?”岩绘的神情凝固了。

看在露西亚的份上,约克心想,我终于找回了点儿在诺克斯佣兵团时的感觉了。“就在这时,‘无星之夜’的不死者领主像个幽灵一般现身。他手中提着一把雪亮的宝剑,用它割下了一位空境的人头。”

昼芯凝神细听:“空境敌人,他死了?”

“多新鲜呐,我就知道凡人没头也能活。”岩绘立刻反唇相讥。

“也许你们听过这位死者的名号,‘纹身’吉祖克。”约克说,“露西亚在上,我原来还以为他和塞恩是同行咧。然而这大错特错。此人更换信仰就跟咱们换皮肤一样容易,能使用三神的神术。”

“看起来这些本领都没帮上忙。”昼芯说道,“我确实听说过他。此人是恶魔猎手,盖亚教会的统治者。你们竟敢与他为敌,实在勇气可嘉。”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另一位法则巫师是谁?神学家?”

“不。是‘怪诞专家’奥兹·克兰基。”约克没好意思说,当时他和多尔顿被审判者首领和教会夜莺绊住了,让尤利尔独自面对两位法则巫师。若不是黑骑士冒出来搅局,学徒多半会死在安托罗斯教堂。

诚然,他们及时赶到八成也没用,但此行毕竟是他们三个自找的,总不能落下谁吧。“他是个炼金学大师,但仍不敌恶魔,最终只侥幸逃离。”

岩绘抓住了关键:“再之后呢?恶魔领主也离开了?”

“不对,我们继续与他作战。”

红光西塔抽了口气。“作战?”

“就我们。”

“难道你们……?”她无法将“胜利”说出口,因为根本无人相信。

“多亏了织梦师阁下的帮助。”约克说,“还有她的龙。我们捡回一条命。”

即便如此,从空境手下逃脱的经历也足以震慑西塔们。在福坦洛丝,被称为“亮斑”的斑点大赛胜利者,也没人拥有如此成就。约克完全可以享受到族人的欢呼和尖叫,成为女王近卫之下最耀眼的明星……

但昼芯没有尖叫。当然没有。他不是寻常的族人,他的灵魂……

突然,金属龙开口。“你们有什么理由?”他注视着橙脸人。“不死者领主与你们的战斗无关。约克,你为什么要做他的敌人?你也把他当成审判的目标?”

很长一段时间,约克不知该如何作答。“没人问过我这个问题。”

但他相信尤利尔的判断。约克和多尔顿赶到时,学徒已经受了伤。我们为了救他,才向不可能战胜的敌人出手。不过,在恶魔结社,在昼芯面前,他知道对方不是要这样的回答。

可我知道他要什么吗?约克暗忖。向恶魔拔剑,又需要什么理由呢?哪怕不为审判,大概人们也是要自保的……尽管在对盖亚教会的作战中,恶魔的行动切实帮助了我们。

“我明白了。”昼芯说,“原来在诺克斯,我们是如此不受欢迎……走吧,我带你去找桑德。”

金属龙伸展身体,在齿轮撞击的嗡鸣声中爬下座椅。他们的交流似乎到此为止。

约克当即丢下所有思绪,紧跟在他身后。派罗卓克掠过水晶浮雕,美丽的流线型的长尾轻轻拂动,犹如一把琴弓刮过线谱。叮当声中,门打开了。

展现在门后的,竟非他们来时的道路。派罗卓克低头钻进去,踏上一整块澄澈的石英地砖。他面前有一堵与屋顶天窗形成夹角的石墙,正中央摆放一架带轮子的玫瑰木梳妆台。窗外阳光明媚。一扇平凡的卧室门立在左手边,把手悬挂着水流苏。

他们转向右侧。窗外奇特的通往屋顶,昼芯将庞大的身躯挤进窗口,浑身齿轮作响,刮擦木棱。约克不得不小心翼翼,避开他强行通过而在边缘留下的木刺。

“这里是哪儿?”岩绘忍不住问。

“明光大厅的下方,福坦洛丝的根系交俱之地。”派罗卓克回答,“确切来说,是一座光影迷宫。”

“你把那孩子藏在这里?”

“所以我不用束缚他。这里既是迷宫,也是乐园。”

约克愿意相信他。说实话,昼芯不像“夜焰”口中那些穷凶极恶的恶魔,但他不能肯定。毕竟,对方在城市中制造了视晶大爆炸,还劫走了桑德。

可是,我和他聊天时很愉快。难道是因为对方是同族?只要重生,火种就会变化……这意味着什么呢?

“我很了解你,约克。”昼芯咔哒一甩尾巴。“我并不喜欢你称我们为恶魔。你也遇到过不那么像‘恶魔’的同胞,对吧?否则你早就扑上来,浇我一头分离水了。”

才不会,那会破坏这副漂亮的皮肤。约克心想,我会心痛的。

“无名者。”他改了口,“你似乎很了解外界?”

“自然,是通过降临者。”昼芯说。他毫无隐瞒之意,大概是因为我们聊得太投机。“以西塔的寿命来看,熔金者也是相当古老的秘密结社,吸纳某些斑点大赛的获胜者也不奇怪罢。波尔克就是其中一位——噢,他方才领你们进来。”

约克不得不承认,浅蓝色西塔的举止确实比闪烁之池的同族们收敛得多,否则他也不会这么痛快地跟过来。

“波尔克成为降临者的日子还在你之前呢。”昼芯感慨,“当时他就和大多数族人不同。他会思考,主动去做有价值的事……而不是像和你同行的这姑娘似的。”

“嘿!我听着呢。”岩绘抱怨。

“抱歉,我只是皮肤像卡尔德隆而已。”也就是说,你没那么仁慈喽?

昼芯明显不在意她。真奇怪,约克打量自己。我和岩绘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异?两人有同样的人类皮肤,同样的职业和技艺,除了颜色。他在西塔中没有在诺克斯人中那么显眼了,这是他早有准备的。

只剩下一个原因。“我有三百年没重生过了。”他开口,“没意外的话,往后三百年也不会。我喜欢现在的我。”

“你的火种远不止三百岁。”昼芯探出头,他巨大的龙眼睛贴在约克面前。“你参加过猎魔战争,第一次的。”

“那不是我。”约克理所当然地告诉他。

“不是你。”金属龙重复。

“不是你?”岩绘打量他。

他们的目光真令人难受。“我说。”约克喊道,“很荣幸你们对我的火种那么感兴趣,但你们若要找那家伙……没辙。我的意思是,他早就结束了。”

“有趣。你说结束。”昼芯哼了一声。

“就这么回事。我接过了他的棒子。”约克一耸肩。

金属龙注视着他。

状况外的家伙开口了。“这是新的哲学流派吗?”岩绘摇摇头,“我们在讨论一些抽象的东西。你怎么会这么想,约克?降临者的经历扭曲了你的心智?”

“差不多罢。”湖衣让他给自己起了个名字,然而真正坚定这念头的还是紧随而来的诺克斯之行。在外界,大家都只会有一段人生、一个自我。

“等你超过五百岁,心智略微成熟一些,就不会有这样的蠢念头了。”岩绘断然道。

“你不明白。”约克解释,“瞧,我们继承了祖辈的记忆,却没有相应的神秘火种。这难道还不能说明,我们灵魂也随之新生了吗?”

“问我的话,重生连神秘度也不丢掉,那怎么能算重生呢?”岩绘表示,“我们会失去很多选择道路的机会。”

“这正是道路的珍贵之处。如果没有‘唯一’,那意味着我们不需要为任何决定负责。”约克告诉他的同族。“我们的降生不带来什么,死亡却意义重大。这期间的经历,正是我之为我的价值所在。”

岩绘慢下脚步,若有所思。她试图理解他,试图摆脱几百年来理所当然的自我认可,这当然是很难办的。

“机会,只能由自己抓住。”昼芯平静地说。他停在一扇门前。“我有个问题想问你,约克。”

“如果我这辈子是恶魔,会不会去重生?”橙光西塔在他询问前开口。

“和你聊天很愉快,果然如我所料。”金属龙发出一连串的“咔哒”,作为笑声。

约克也不禁微笑。要是我没思考过这问题,说不定会被他问住。“我可没机会选择。成为我自己是后来的事,在重生地时,卫士一见你变化成恶魔,就会给你一叉子,教你再去重生一遍。”

“对新生儿来说,隐瞒自己的灵魂本质比较困难。”昼芯承认,“但仔细想想,二位,这难道不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吗?我们一成不变的灵魂,突然毫无原因的产生了意外。”

他舒展双翼,轴承再度分离。“一个更好的台阶,最特别的自己。我不会拒绝。说到底,我们西塔一直重生的原因,不就是为了‘变化’么?”

“凭什么堕落就是罪恶?露西亚是公平的,我们也该有成为无名者的权力。”

约克审视着这位“熔金者”的创建者,“永昼机芯”派罗卓克。看得出来,他很满意自己的身份,也不惮于尝试新事物,触犯禁忌好似家常便饭。他或许不是与我志同道合之辈,但出于不同的理由,我们走在同样的道路上。

这下,约克明白了。“由于我拒绝重生,你以为我是你的同胞?”

“就是这样。”昼芯骤然收回双翼,那对如同无底螺旋般的龙眼投以期待的目光。“熔金者是我的心血。但最开始不是这副模样……我聚集了许多同类人,那时我们还只是个探索俱乐部。大家都是秩序生命,渴望看到永恒之外的风景。”

一阵寒意涌上心头。“你们……?”

“就是你想的那样,约克。”昼芯发出一阵低语,“我不是一时失误而转变成的无名者。”

“我们主动重生,一次又一次,用尽了借口。我追求着这份力量,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我最终得偿所愿。”

“女王陛下颁布了禁令——”

“是有这么回事。”昼芯道,“但违背禁令又能怎样?我们本就是永生的诺恩。她采取措施时,总是太仁慈、太公正了,事实上,她也惩罚不了我。”

约克不相信:“诺克斯有许多杀死西塔的方法,我敢说福坦洛丝也有。”

“我曾在一天之内重生九十七次。”昼芯告诉他,“依靠一种特殊装置,阻拦火种进入重生地……它还镶有解离元素的利刃,旋转几圈,就能把火种反复搅碎。”

约克听得头皮发麻。“切割灵魂是什么感觉?”

“没感觉。你忘了吗?神经系统是我们用元素拟造出来的。”昼芯话回原题。“总之,我们积累着意外,最终获得了质变。”

我看是堕落。约克心想。他觉得他已经疯了。卡尔德隆展现出的仁厚的王者风范,对昼芯的改变并不完美,此人仍旧有对“高贵本质”的狂热。每天重生九十七次……某种意义上,他也确是初心不易了。

“那一刻我感觉好极了。”昼芯滔滔不绝,“成为无名者,火种便赋予你独一无二的天赋魔法。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能彰显个性了。瞧,我是绝对独一无二的。”

“你就为这个放弃了做秩序生灵?”

“是的。这又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