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夜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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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徐渭回来时已很晚了，于嘉得了消息就去书房找他。
他一脸疲累地坐在桌案前，似乎今日处理了许多公务。
木琴偷偷跟她说，下午的时候，户部老尚书气势汹汹地找过来，一进门便将主子痛骂了一顿。那老尚书本就是个脾气火暴之人，又因张嵩之事恼怒至极，骂起人来自是毫不留情。
于嘉听了，心内有些愧疚，走过去低声向他道歉，是自己鲁莽，才害得他疲于应付三朝元老的质问。
徐渭松开了紧皱的眉目，摇头笑了：“老尚书并不是不讲道理的。张嵩身居要职却贪恋金银，入股私建的赌坊让老百姓妻离子散，还纵容家族小厮抢掠良家女子。就算没有你这茬事，他这样的行径，我若发现了就不会放由他继续祸乱百姓。”
于嘉问他可要吃些什么吃食？
徐渭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声音略带沙哑地说：“给我一杯酽茶就好。”说着，他伸手捏了捏眉心，那疲倦的神情，好似眼下还有了不得的公务亟待处理。
于嘉愣了下说好。
可没等她转身离开，徐大人又大喘气地脱口了下一句话“要挑灯为你写睡前话本子。”
她先是一怔，随即扑哧地乐了，连忙说免了他伏案垂首的差事，若能像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讲得好就有打赏。
徐渭也来了兴致，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模仿着说书先生的样子，先敲了下端砚，双手一摊，开始讲了起来：“话说那张嵩认罪伏法后，便被关在黑漆漆的牢狱里，往日呼友唤婢的日子一一闪现在眼前，不禁双眼眯出了泪花，悔不当初。就在这时，牢门打开，都察院的官员擎着明黄色的诏书，宣读明日午时斩立决，一切尘埃落定了……”
他的声音抑扬顿挫，最后落寞的神情，将张嵩的悲痛与后悔表现得淋漓尽致。
于嘉双手托腮，眼睛紧紧地盯着徐渭，被他的讲述拖进了张嵩的世界，寒窗苦读的学子能一甲登科属实不易，但为官后未能把持住欲望，步步深陷，着实让人唏嘘啊。
徐渭看着于嘉那专注的样子，嘴角露出一抹笑，问道：“这位姑娘，听得可还满意？今日可有打赏？”
于嘉这才回过神来，笑着说道：“赏，自然要赏。徐大人这说书的本事，可比那茶馆里的先生强多了。”
说着，从袖口袋里拿出了一个下午的成果，墨玉洛子，提溜着线绳在他眼前晃了晃。她嘴角扯起了一丝勉强的笑，尤其注意他的神情，看他惊愣的回不过神，就慢慢撤回了伸到他眼前的手，面色十分尴尬地道：“的确是形状欠佳，这次就算了，下次等我手艺好一点再补给你吧。”
徐渭轻咳了一声，大掌覆住她的葱白玉手，他的掌心灼热，烫得她面皮微微一红。
他微微将手往自己这边扯，脸也慢慢靠近，在快挨着她的脸时：“这只雀鸟我很喜欢。”
于嘉本是欣喜的眉峰，瞬间拧成了麻花，纠正道：“这是云纹结！你什么眼神啊？”
徐渭不禁转开了脸，大笑出声：“的确是形状欠佳啊！”
她用力挣开了他的大掌，还想夺回墨玉洛子，可他的手攥得太紧没抢回来，她气得舌头都打了结：“还……回来”
徐渭一手高高举起，眼神还在拱火，恨得她磨着后槽牙，视线巡了一圈，终于拿起侧墙上挂着的长刀刀鞘，勾他手缝里的丝绦。
抹着苏合香头油地乌发就柔柔地堆砌在他的鼻下，那香味肆无忌惮地缭绕着。徐渭看着眼前人骨子里的横，不由得故作惶恐讨饶道：“女侠，我错了，这就是云纹结。我方才在衙署用眼过度，看走了眼。女侠毋气了，这个墨玉洛子，我一定好好珍视！”
软言细语不断往她耳朵里递着，清润的声音盘旋在她的脑顶，也软化了她一身刚竖起的铠甲。
再次端着酽茶进屋的时候，于嘉看他捧着一本杂谈倒卧在躺椅上，眉头紧蹙，一只手用力按在发胀的太阳穴上。
她放下了茶盏，随后走到他身旁，接替了他手的位置，动作轻柔地帮他按摩起来。今晚谈及惩治张嵩所需付出的代价时，被他一阵哂笑给岔开了话题，可眼下看他这副模样，于嘉心里明白，他定是遇到了棘手的难处。
徐渭闭着眼，感受着她的指腹轻柔的点触，按压揉捏间，一股清泉缓缓汇入头部的穴位，恩师对抗严相的那些风言风语，近日来沉积在心底的无力感，竟也得到了片刻的纾解。
今日老尚书走后，他便写了几封信，分别寄给了昔日的同门师兄。其中陆澄学是曾经帮他为沈炼案通融斡旋的师兄，只可惜后来，因起复佞臣袁炜一事，他与陆师兄就此分道扬镳。
他去信询问可有能助一臂之力的差遣？陆师兄的回信来得最早，可回复的字句却也最短，只有寥寥八个字：“桥路两边，各自安好”。
想到此，徐渭绷紧了身体，那些曾经与师兄们抵足而眠、头悬苦学的日子，如过影般在他脑海中一一闪过，可如今却形同陌路，这巨大的落差让他心头惘惘的，一时唏嘘感触颇多。
感受到他肌肉变化的异样，于嘉也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索，半真半假地道：“放松些，你这样拧着力气，我真的有些按不动了。”
徐渭伸手拉住了她的腕子，语气低落地说：“歇歇吧，已好多了。”
接着他沉寂下来，侧脸平静，垂着睫毛，再无言语。
于嘉瞧他这般模样，满心都想替他排解几分郁结，索性在圆凳上坐了，讲起了她打算去户部拜山头的新想法。
“我听说户部新上任的侍郎周大人，平日里对张嵩的行事做派颇多不满。若能与他搭上些关系，说不定善堂置办田产的事，能得他几分支持。”
似若她只要露出半分需要，他便是刀脊裂了刃，也能瞬间凝出铁骨，将裂缝补得严丝合缝。
这次依然是这样。
他长臂一展，将于嘉轻轻揽进怀里，软乎乎地身躯倚着他胸膛，两人并排倚在百鸟衔珠纹的软榻上，她鬓边碎发扫过他喉结，惹得他喉间微微滚动。他低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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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口时，胸腔的震颤顺着相贴的肌肤传来，烫得她耳尖泛起薄红，连带着眼底的那颗痣都鲜红起来。
“我明日去户部周徒铭那里走一趟”，他指尖绕着她一缕青丝把玩，“置办田产于他亦是政绩，想来不会横加阻拦。”
他话只说了一半，户部那帮人向来是“无利不起早”，若想让磨盘转出细面，总得在驴眼前吊根胡萝卜。而这根胡萝卜，他早已在掌中握得温热——
数日前，他便着人将礼部承办冬日祭天大典的奏本送进了皇帝那，计划新修的大雩坛将与圜丘坛、祈谷坛形成“三坛并立”格局，大雩坛的规制是照着《仪礼》来的，主要用于冬末初春的祈雨。
九丈高的汉白玉台基要铺满整块青石，二十四根蟠龙柱需用整根金丝楠木雕就，更莫说坛顶那尊三丈六尺高的鎏金玉皇像。这般铺金的排场，户部自然要哭穷，只说财政税收要等十月秋收后才能宽裕。
他做了一番谋划，皇帝便下旨命户部于9月初筹集到资银。周侍郎刚刚上任，这对他来说该是枕戈待旦的烦心事。
徐渭打算放出筹码，不妨通融周侍郎半个月，将此作为善堂田产登记造册的筹码，而大雩坛的建造工期他就让自己人紧着一点。
于嘉全然不知他的筹谋，又说起了收到竹桥的来信，这两日她的船估计就会靠岸津沽码头了，与她也有两三个月没见了，不知她被府州的日头晒黑了没有。
絮絮叨叨地讲了一阵，她就微微打起了哈欠，抬眼看着斜上方男子还是腰杆挺直，靠在软榻的背脊上，专注地看着手里的杂谈。
她便将脸转向窗户，想着稍微闭会眼，再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陪聊。
她睡眼蒙眬，闭了会儿，又勉强睁开几下后，便彻底放弃了挣扎，睡着了。
这一觉睡去，晨光懒洋洋地斜入小窗。随着一同飘到软榻上的，还有靠窗边四季兰的香气，嫩绿如蝴蝶的花栖息在花枝上，一股极淡雅的香气在空中招摇。
当窗户外传来小厮们嘀嘀咕咕的说话声，她才微微睁开了眼，打量了周遭，才想起自己竟在徐渭的书房一觉睡到了天亮，她连忙坐起身来，旁边榻上早已没了热气，她脑袋嗡了一下。
转悠几圈发现屋内并无妆台，便就着铜盆里的水，匆匆整理了发髻与面容，动作微弱地从内打开门。
木琴手里甩着一根狗尾巴草，斜倚在廊柱上，有些心不在焉。
她心虚地移开目光，打算迅速遁走。
可木琴早就盯着门框的动静，看她瑟缩避开，便几个箭步就冲到她面前，空气尴尬的瞬间滞住。
于嘉偏头指了指天，惊讶呼喊：“看那边！”
木琴抬头张望，顺着她的眼睛看过去时，当即发现被她骗了，可人早已提着裙摆一溜烟地跑出了廊口，他追撵在她身后，喊：“主子说，若你去观张嵩处斩，我得跟着。”
于嘉在前跑的裙裾翻飞，脱口而出的话顺着细风飘到了身后人的耳里：“一刻钟后，府门口集合。”
他一脸疲累地坐在桌案前，似乎今日处理了许多公务。
木琴偷偷跟她说，下午的时候，户部老尚书气势汹汹地找过来，一进门便将主子痛骂了一顿。那老尚书本就是个脾气火暴之人，又因张嵩之事恼怒至极，骂起人来自是毫不留情。
于嘉听了，心内有些愧疚，走过去低声向他道歉，是自己鲁莽，才害得他疲于应付三朝元老的质问。
徐渭松开了紧皱的眉目，摇头笑了：“老尚书并不是不讲道理的。张嵩身居要职却贪恋金银，入股私建的赌坊让老百姓妻离子散，还纵容家族小厮抢掠良家女子。就算没有你这茬事，他这样的行径，我若发现了就不会放由他继续祸乱百姓。”
于嘉问他可要吃些什么吃食？
徐渭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声音略带沙哑地说：“给我一杯酽茶就好。”说着，他伸手捏了捏眉心，那疲倦的神情，好似眼下还有了不得的公务亟待处理。
于嘉愣了下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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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先是一怔，随即扑哧地乐了，连忙说免了他伏案垂首的差事，若能像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讲得好就有打赏。
徐渭也来了兴致，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模仿着说书先生的样子，先敲了下端砚，双手一摊，开始讲了起来：“话说那张嵩认罪伏法后，便被关在黑漆漆的牢狱里，往日呼友唤婢的日子一一闪现在眼前，不禁双眼眯出了泪花，悔不当初。就在这时，牢门打开，都察院的官员擎着明黄色的诏书，宣读明日午时斩立决，一切尘埃落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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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嘉双手托腮，眼睛紧紧地盯着徐渭，被他的讲述拖进了张嵩的世界，寒窗苦读的学子能一甲登科属实不易，但为官后未能把持住欲望，步步深陷，着实让人唏嘘啊。
徐渭看着于嘉那专注的样子，嘴角露出一抹笑，问道：“这位姑娘，听得可还满意？今日可有打赏？”
于嘉这才回过神来，笑着说道：“赏，自然要赏。徐大人这说书的本事，可比那茶馆里的先生强多了。”
说着，从袖口袋里拿出了一个下午的成果，墨玉洛子，提溜着线绳在他眼前晃了晃。她嘴角扯起了一丝勉强的笑，尤其注意他的神情，看他惊愣的回不过神，就慢慢撤回了伸到他眼前的手，面色十分尴尬地道：“的确是形状欠佳，这次就算了，下次等我手艺好一点再补给你吧。”
徐渭轻咳了一声，大掌覆住她的葱白玉手，他的掌心灼热，烫得她面皮微微一红。
他微微将手往自己这边扯，脸也慢慢靠近，在快挨着她的脸时：“这只雀鸟我很喜欢。”
于嘉本是欣喜的眉峰，瞬间拧成了麻花，纠正道：“这是云纹结！你什么眼神啊？”
徐渭不禁转开了脸，大笑出声：“的确是形状欠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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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一手高高举起，眼神还在拱火，恨得她磨着后槽牙，视线巡了一圈，终于拿起侧墙上挂着的长刀刀鞘，勾他手缝里的丝绦。
抹着苏合香头油地乌发就柔柔地堆砌在他的鼻下，那香味肆无忌惮地缭绕着。徐渭看着眼前人骨子里的横，不由得故作惶恐讨饶道：“女侠，我错了，这就是云纹结。我方才在衙署用眼过度，看走了眼。女侠毋气了，这个墨玉洛子，我一定好好珍视！”
软言细语不断往她耳朵里递着，清润的声音盘旋在她的脑顶，也软化了她一身刚竖起的铠甲。
再次端着酽茶进屋的时候，于嘉看他捧着一本杂谈倒卧在躺椅上，眉头紧蹙，一只手用力按在发胀的太阳穴上。
她放下了茶盏，随后走到他身旁，接替了他手的位置，动作轻柔地帮他按摩起来。今晚谈及惩治张嵩所需付出的代价时，被他一阵哂笑给岔开了话题，可眼下看他这副模样，于嘉心里明白，他定是遇到了棘手的难处。
徐渭闭着眼，感受着她的指腹轻柔的点触，按压揉捏间，一股清泉缓缓汇入头部的穴位，恩师对抗严相的那些风言风语，近日来沉积在心底的无力感，竟也得到了片刻的纾解。
今日老尚书走后，他便写了几封信，分别寄给了昔日的同门师兄。其中陆澄学是曾经帮他为沈炼案通融斡旋的师兄，只可惜后来，因起复佞臣袁炜一事，他与陆师兄就此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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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伸手拉住了她的腕子，语气低落地说：“歇歇吧，已好多了。”
接着他沉寂下来，侧脸平静，垂着睫毛，再无言语。
于嘉瞧他这般模样，满心都想替他排解几分郁结，索性在圆凳上坐了，讲起了她打算去户部拜山头的新想法。
“我听说户部新上任的侍郎周大人，平日里对张嵩的行事做派颇多不满。若能与他搭上些关系，说不定善堂置办田产的事，能得他几分支持。”
似若她只要露出半分需要，他便是刀脊裂了刃，也能瞬间凝出铁骨，将裂缝补得严丝合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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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长臂一展，将于嘉轻轻揽进怀里，软乎乎地身躯倚着他胸膛，两人并排倚在百鸟衔珠纹的软榻上，她鬓边碎发扫过他喉结，惹得他喉间微微滚动。他低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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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前，他便着人将礼部承办冬日祭天大典的奏本送进了皇帝那，计划新修的大雩坛将与圜丘坛、祈谷坛形成“三坛并立”格局，大雩坛的规制是照着《仪礼》来的，主要用于冬末初春的祈雨。
九丈高的汉白玉台基要铺满整块青石，二十四根蟠龙柱需用整根金丝楠木雕就，更莫说坛顶那尊三丈六尺高的鎏金玉皇像。这般铺金的排场，户部自然要哭穷，只说财政税收要等十月秋收后才能宽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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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打算放出筹码，不妨通融周侍郎半个月，将此作为善堂田产登记造册的筹码，而大雩坛的建造工期他就让自己人紧着一点。
于嘉全然不知他的筹谋，又说起了收到竹桥的来信，这两日她的船估计就会靠岸津沽码头了，与她也有两三个月没见了，不知她被府州的日头晒黑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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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便将脸转向窗户，想着稍微闭会眼，再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陪聊。
她睡眼蒙眬，闭了会儿，又勉强睁开几下后，便彻底放弃了挣扎，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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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悠几圈发现屋内并无妆台，便就着铜盆里的水，匆匆整理了发髻与面容，动作微弱地从内打开门。
木琴手里甩着一根狗尾巴草，斜倚在廊柱上，有些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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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木琴早就盯着门框的动静，看她瑟缩避开，便几个箭步就冲到她面前，空气尴尬的瞬间滞住。
于嘉偏头指了指天，惊讶呼喊：“看那边！”
木琴抬头张望，顺着她的眼睛看过去时，当即发现被她骗了，可人早已提着裙摆一溜烟地跑出了廊口，他追撵在她身后，喊：“主子说，若你去观张嵩处斩，我得跟着。”
于嘉在前跑的裙裾翻飞，脱口而出的话顺着细风飘到了身后人的耳里：“一刻钟后，府门口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