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张沂温柔地握住了沙器的手

孤儿院。


沙器和张沂在香格里拉吃完午饭,上车后,张沂提议去龙镇看山。沙器略一思索,轻声说道:我带你去个特别的地方。


什么好地方?张沂发动了车。


你去了就知道了。沙器的眼神中流露出无尽的温柔与暖意。


汽车在初秋午后的公路上轻盈地奔跑,沙器摇下了车窗,他实在太熟悉眼前的景象了。当年他被舅舅送到孤儿院,那是一段漫长而艰难的旅程,他记得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了那个在南北朝时期就已设立的古老机构。舅舅一直告诉他,你必须忘记一切,从此以后,你没有名字、没有家、没有记忆。


可是,沙器什么都记得,那些记忆就像针一样,总是在深夜里刺痛着他的心灵。


其实你一直想了解我,是吗?沙器问。


有一点。张沂诚实地回答。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秘密。沙器的声音突然显得很苍老,我只是经历了和你们不一样的苦难。


那么你是带我去?


是的。我长大的孤儿院。


沙器沉默不语,缓缓打开了收音机,悠扬的旋律随之流淌而出,那是闫维文深情演绎的《母亲》。歌声亲切自然,沙器的眼里汪满了泪水。


张沂温柔地握住了沙器的手,车速不由自主地放缓,她深知沙器此刻内心的苦楚与挣扎。


孤儿院已经今非昔比,几幢很卡通的楼是公寓。办公楼却还在原来的位置,只是变成了一栋两层的红色小楼。


一进孤儿院,沙器就变成了孩子一样兴奋,他滔滔不绝地向张沂讲述着孤儿院里的点点滴滴。


你经常来吗?张沂问。


是的,每年都来几次。


他们上楼时,工作人员都微笑着和沙器打招呼,沙器则亲切地称呼他们每一位为妈妈。


你为什么那么称呼她们。张沂好奇地问。


那是我们的规矩。沙器说。


现在也那么叫吗?


不,现在不。沙器说,可我改不了。


张沂挽着沙器,突然觉得沙器是那么的需要女人的温暖。


在走廊的尽头,沙器站住了,他悄悄地按下门把,门轻轻地开了。那是一间很大的办公室,下午的阳光满满地照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正背对着他们,在看什么。


沙器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还未及靠近老人,耳边便传来了老人那充满慈爱的声音。


又要淘气吓妈妈!老人说完,慢慢地转过身,就像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样笑着。


妈妈,你怎么总是说破,没意思。沙器孩子气地说。


老人一眼便瞧见了站在阳光中的张沂,她身着一袭白衣,宛如仙子降临人间。老人的眼睛顿时一亮,看着沙器,高兴地问,你可别骗妈妈,她不是你的女朋友哦!


妈妈!沙器走到张沂身边,把张沂拉到老人面前,人家可是电视台的名人。


哦!难道我的儿子不是名人吗?老人拉着张沂的手,笑眯眯地对妈妈说,瞧,真是个美人胚子,和我儿子真是天生一对。


张沂对老人的说话方式逗乐了,那种对儿子的赞赏是那么直接。


沙器轻声对张沂说,妈妈年纪大了,你别往心里去。


妈妈吃醋啦,有了女朋友就忘了娘。老人半开玩笑地说。


他们说了一会儿话,老人建议沙器带张沂四处转转。然后特意嘱咐,一会儿要在院里陪她吃饭。沙器答应了后,便带着张沂出了老人的办公室。


出了办公楼,两侧是几栋三层的公寓。沙器领着张沂来到了公寓后面的一个小山上,小山上长满了嫩绿的草和星星点点的野花。


现在这样的嫩草可真少见。张沂不禁惊叹道。


是啊,这是孤儿院里最特别的。当年妈妈就带着我们,从那边的河边,将这些嫩草挖回来,然后植到这个秃山上,等我离开的时候,已经成了现在的样子。


坐在山上,极目远望,高楼林立的冰城市就像一个外星球的堡垒,散发着钢筋和水泥的阴冷。


这里真好。张沂由衷地说。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听妈妈说,是一个春天的早晨,我一个人,冻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你从哪里来的呢?


我不知道。妈妈收留了我,她那时还不是院长,可她还是以我是她远房亲戚的名义,把我留了下来。而且,她还给我起了现在的名字。


你是姓的院长的姓?


是。我没有名字,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我就像一个……沙器看着张沂,突然咧嘴笑着说,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你是在孤儿院里上的学吗?


是的,孤儿院实际并不孤独。我们有吃的,也有学上,还有很多的妈妈。


我能看出你和妈妈的感情非常深。张沂歪着头,看着沙器。


是的。她一生都没有结婚,她有很多的儿子和女儿,可只有我一个是她的亲生儿子。


你在孤儿院里一定是出类拔萃。张沂说。


不,我那时性格固执,情绪阴郁,总是沉默寡言,不愿与人交流。妈妈后来回忆说,那时的我就像一个总是默默承受一切的小受气包。


我看可不像。张沂笑着,将沙器的头发捋起来,我怎么看不出是一个受气包呢?活生生的知识分子吗?


张沂止住笑:问,那你是怎么上的大学呢?


和你们一样,考的呗!沙器的话语落下,他的眼眸中不经意间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忧伤,仿佛藏着无尽的故事。


你一定是孤儿院里唯一的教授吧!


不,梁雨杨同样是从孤儿院中走出去的杰出人物,他的成就丝毫不亚于任何人。


什么?梁雨杨也是孤儿院里出去的。张沂吃惊地问。


是,只是他比我早去了十年。


他是怎么出去的呢?张沂好奇地问。


他后来被人领养了,所以他很幸运地有学可上,而我却不行。我那时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要出人头地。因我未曾正规入学,无缘高考,幸得母亲求助市领导,我才得以特例参考。


社会对孤儿的关怀仍显不足。张沂感慨道。


不过现在好了,沙器说,可是妈妈却老了。


这时,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在小山下喊他们吃饭。张沂不解地看沙器。


奇怪吧。妈妈这些年,都是两顿饭,现在是她的晚餐。


餐厅就在老人的隔壁,有专门的厨师和服务员,他们进来时,老人已经坐在了餐桌前。


来,坐我身边。老人叫着张沂。


晚餐很丰富,满满的一桌子。老人叫服务员打开了一瓶红酒。


您能饮酒吗?张沂惊讶地问道。


不,年轻人是要喝一点的。老人示意服务员给沙器和张沂倒酒。


吃饭的时候,老人竟不再言语,除了不停地给张沂夹菜。


即将结束的时候,老人对张沂轻描淡写地说,爱一个人,有时候真的很难,你不仅要爱他的好,还要接受他的不好。


张沂看着沙器,沙器却在出神地看着窗外,张沂转过头,一朵白云正静静地停在他们的视野里,像一幅抽象的画。


孤儿院。


沙器和张沂刚离开孤儿院,淳于北和皮德敲响了沙院长办公室的门。一位面容清秀的年轻姑娘轻盈地走了过来。


你们找谁?姑娘问。


淳于北把警官证递给姑娘说,我们想找院长。


请问两位警官,有何贵干?姑娘疑惑地望向淳于北和皮德。


哦,我们正在寻找一名孩子。


那好吧。姑娘进去后不久,出来叫他们进去。


已经夕阳西下,办公室里被夕阳的余光照得一片金黄。院长面对着夕阳,坐在一把藤椅里。


淳于北和皮德坐在沙发里,等待着院长。


你还没找到那个孩子吗?院长没有转身,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没有。淳于北尽可能地把声音放得更柔和,她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哦!也许他根本就不存在。


不,他存在。淳于北做手势,阻止了要说话的皮德。


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您,更相信您的记忆,您是所有孩子的妈妈,一个妈妈怎么会忘记自己的孩子呢?


院长沉默良久,宛如一尊凝固的雕像,静静地坐在那里。夕阳最后的一抹余晖正慢慢地消失在苍茫的远山背后,房间里顿时暗淡起来。当夕阳的余晖逐渐消散,院长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瘦削而孤单。


我没结过婚,没有生过孩子,你们知道。院长终于转过身来,她的表情已经变得水一样平静,或许,唯有那些饱经风霜、历尽沧桑之人,方能拥有这般如水般宁静的心境与容颜。


淳于北和皮德静静地听着。


可我有很多的孩子,是的,他们比我自己生的更重要。在他们出现在我的面前,胆怯、惊慌和饥饿,他们眼中唯有食物,对我并无太多依恋,只因我能提供他们所需的温饱。那可是一段很伤心的日子。


老人停顿了一会儿,望着迟暮的夕阳。


所以我必须得比一个真正的妈妈还要仔细地对待他们,我要赢得他们精神上的信任和依赖,我要在没有任何血缘的基础上,和他们水乳交融,将我们相互成为各自生命的一部分。我总是能很快地做到,要知道,当他们第一声发自内心地喊你妈妈的时候,那不是幸福,不是你们通常意义上能想象得到的。


是痛苦吗?淳于北轻轻地问。


院长没有回答她的话,顾自地说。你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妈妈以后,他们就开始让你无时无刻不疼痛,不牵挂,甚至绝望。可是,想到那是你自己的一部分,尽管你是一个很有勇气的人,你还是不忍离弃,那就是妈妈啊!


我们能理解您的苦衷,更赞赏您的伟大,可是,真正的伟大的母亲,是会为了更多人的幸福而站出来,去挽救自己的孩子,而不是……


院长已经半睡眠状态,淳于北甚至能听到她轻轻的鼾声。皮德不耐烦地看着淳于北,低声催促,别磨叽了。


不,我于心不忍,去伤害一个倾尽一生守护被遗弃孩童的女人。


可她必须告诉我们,而且,她知道我们要找的是谁?


我要让她自己慢慢说。


她或许会选择沉默。毕竟,在她心中,那些孩子如同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你怎能如此断言?她的内心正经历着激烈的挣扎。淳于北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院长竟然能听到他们近似耳语的说话声,声音沧桑地说:你们能理解我,我可真高兴,好吧,让我想想,给我一点点时间。


可是?皮德站了起来。


淳于北也站起来,把皮德挡在身后,说:好的,我们相信您。这是我的电话,希望您会早些告诉我们。淳于北把名片放在院长的手里,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院长皱褶层层的手,拉起皮德,出了院长的办公室。


我们应该得到结果。皮德生气地边走边质问淳于北。


她不会说。淳于北寒着脸。


她已经做了说的准备,只要我们坚持问。


可你考虑她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吗?


年长并非逃避责任的借口。


可是,她有不说的权利,而且,我们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我们要找的孤儿,就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变态狂。


如果我们不能找到他,他的嫌疑就无法洗清,这让院长始终无法安心。


那是两回事。


怎么会是两回事?皮德盯着淳于北责问。


不是院长的错,也不是孤儿的错。


那是谁的错?我的?


我不想和你争论这些事情,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理解和尊重。淳于北发动着汽车,呼的一声启动。皮德被巨大的惯性抛向了后座。他气得紧握双拳,愤怒地猛砸着车座,发出咚咚的声响。


他们离开的时候,院长正站在窗前,望着渐渐远去的淳于北和皮德,眼角流出了眼泪。一个姑娘打开了电视,张沂主持的《现场》正在重播着老曹头死亡,北方大学系列谋杀案初步告破的节目。


那不是今天和沙器哥哥来的姑娘吗?姑娘开心地对院长说。


院长没有搭茬,看着电视上的张沂,脸上已经松弛的肌肉在不停地跳动,她挥手让姑娘出去后,进到卧室里,打开书柜的一个暗格,拿出了一个红木盒子。盒子被擦拭得极其光亮,红木散发着温暖。院长打开盒子,里面是厚厚的各种各样的信封或纸包。可是,她反复找了几遍,也没有找到沙器的那封信。她清楚地记得,沙器当年来的时候,是拿了一封信,那是一封装着一张漂亮女人照片的信,而信的内容,一直都是院长心里最大的担忧和恐惧。可是现在,那封信竟然不翼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