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隐晦

江晏禾心潮跟着脑海中冒出的念头起伏跌宕,连持药的手都在颤抖,另一只手按着裴戬的肩膀,微微用了力,自己却没发现。


裴戬安静地盘膝而坐,双眸微垂,岿然不动。


她的指尖微凉,被柔软指腹压住的地方不疼,只是有些痒。


那痒意顺着铁皮一样的肌肤蔓延至胸膛里,抓挠着心肝,让他扣紧了覆在膝盖上的手,默默阖上眼皮,压住了丛生的杂念。


江晏禾不知裴戬静默无声下的暗潮汹涌,努力深吸一口气,想要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其实他肩上的伤疤并不算铁证,只是加上那相似的眉眼,到底有太多巧合。


那日他将随珠送给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有所怀疑。


让她不解的是,如果裴戬真的是镇戮,一个声势煊赫的王府家嫡二公子,为何会去偏远的南华寺做一个苦行僧,还被人追杀,无人相护?


如今想想,镇戮身上的气度,确实不像出身平凡的普通人。


他能随手拿出鸽子蛋一样大小的随珠,那是连外祖母都珍藏起来不肯给她看的稀罕物……


等等!


随珠!


王子王孙能随手相赠随珠并不算稀奇,真正不符合常理的是一个僧人竟然也能以随珠相赠。


江晏禾心神一动,眼前所有有关裴戬和镇戮的疑点仿佛都串联了起来。


初遇时他轻浮佻薄的戏弄,府上三番五次的刻意接近,重伤后巧合地落入她院子后全然交付的信任,为了答谢她慷慨送出的随珠,还有此时现于眼前的伤痕……


似乎都是他一步一步计划好的。


却又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让她发现。


如果他真是镇戮,他定然一早就认出她了。


可是为什么不直接与她相认呢?


想到此处,江晏禾突然面色一白,紧握药瓶的手指蜷缩着发着抖,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寒意遍布全身。


是了,为什么要告诉她呢?


以她与他如今的关系,又有什么资格再谈当年事?


或许不说才是最好的。


就将少时的情愫萌动留在最好的岁月里,也能免去彼此之间的尴尬,否则,她又该以什么身份去面对他呢?


血止住了,江晏禾沉默着,用绷带缠住他的伤口,手绕到他胸前,极有分寸地未碰到他分毫。


裴戬终于发觉身后之人似乎安静过了头。


“怎么不说话?”他漫不经心地问着,侧脸偏了偏,嗓音喑哑。


江晏禾动作一顿,然后继续为他缠绕绷带,声音平静道:“你总是这样受伤,应该在府上安排几个信得过的人,再养几个懂得医术的大夫。这样下次再出事,就可以让心腹为你疗伤,不用再来找我了。”


听出她语气中的淡漠,裴戬面色一沉,下意识抓住她的手。


热意如藤蔓般缠绕上她的手背,冷热相触,她如惊雷般颤了一下,然后急忙收回手。


裴戬掌心顿时空了,像轻羽拂过,了无痕迹。


“为什么?”他的手还僵在半空中,只是手指蜷了起来,“嫌我麻烦了?”


江晏禾捧着手,眼前浮现出当年为他上药疗伤时的画面,如今他脊背挺括,比少时更宽更厚,更加雄浑有力,可是他终究不是镇戮了。


难言的酸涩涌上心头,她望着他的背影,眼圈逐渐泛红。


她没想过会再见到他,也没想过两人会成如今的关系。


昔日朝花留在了那个时节,青葱年少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或许这就是他明明认出自己也不肯相认的原因。


他们将这个秘密藏在心底更好,对谁都好。


江晏禾压下故旧再遇的欣喜和无法言明的难过,良久才发出声音:“没有……我只是觉得这样不是长久之计。”


裴戬听出她嗓音有些不对,想要回头。


江晏禾一手按住他后脑,低低道:“别动。”


裴戬就再不敢动。


她继续为他包扎,很快就将伤口处理好了。


端着伤药下去,她站在床前看向裴戬,脸上已无异色,沉着冷静道:“今日夫君在前院安歇,你若是行动不便,便在这里休息吧,只是天亮前必须要离开。”


说罢,不等裴戬回应,转身走了出去,一眼也没再看他。


裴戬坐在床上,双眸里闪过一抹错愕。


不知阿禾的态度为什么转变得如此之快,从前或许还只是退避三舍,现在仿佛将他当做洪水猛兽般,唯恐避之不及。


那急于撇清关系划清界限的态度尽然写在了脸上。


事情似乎更遭了。


为什么?


她没有发现吗?


裴戬伸手摸了摸肩膀上的伤,微微触碰便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方才下手时,着实是有些狠了,一刀割下,新伤伴旧伤,就连他也有些吃不消。


本以为见到他肩背上狼爪的伤痕,阿禾能认出他来,没想到接二连三的以受伤做借口接近她,反倒让她生出了防备之心。


是他太心急了吗?


裴戬攥住膝头,裸露的上身肌肉绷紧,在灯光下流出如蜜一样的颜色,到底心有不甘。


某一瞬间,他不想忍了。


他就想直接告诉她,他是镇戮,可是,然后呢?


裴戬似乎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很快,裴戬就听到她回来的脚步声,立刻坐正身子,等她走近。


可是江晏禾没回床边,而是去了角落里的软榻上,背对着他躺下。


烛火未熄,隔了一道连屏,他看到虚虚实实的影子投落在上,小小一团,如同一只无家可归的小兽。


他占了她的床,她便只能蜷缩在软榻上。


隔了一会,他听到她绵浅的呼吸声,似是睡熟了,只是在静谧的内室里,深浅相随的呼吸也仿佛有了形状,在空气中起伏缠绵,最终落在耳畔,如同对着他吐息。


裴戬闭上眼,不再看。


但闭上了眼,耳力就愈发的好。


他干脆躺到床上,由于伤在右肩,只能侧躺。


这一次却不能像上次那样,在毒药的作用下昏然入睡。


这次裴戬没有中毒,伤得也极有“分寸”,阿禾包扎得粗糙了些,肩膀上泛起的阵阵隐痛也让他更加清醒。


裴戬掀开眼帘,情不自禁地开始留意起房中的一切。


这里的装饰、摆设、温度以及……气味,都与他的寝居不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那香与阿禾身上的很像,又有些不一样。


或许是兄长携带的。


裴戬的心有些燥,无端生出了不痛快。


滋生而出的阴暗念头如同一阵诡风加剧了一捧火,让他陡然回想起前日的深夜,他心血来潮潜入了澄心苑,本想见一见她……


澄心苑外围的侍卫增多了,大概是兄长下了命令,加强了附近防卫。


可惜并不能挡住他。


他其实只是想弄清楚,到底是什么扰了他的苦修……


狼狈逃回奘心居,他身上已湿泠泠一片,被冷汗浸透个干净。


是在这里吗?


这是她与兄长的寝居,就连寝具上也缠绵着淡淡的味道,而他是一个卑劣的入侵者,于此地而言,充斥着陌生与格格不入。


他厌恶这种难舍难分的纠缠,又有些贪恋这唯一能靠近的机会。


如果能让她想起分毫,他愿意用刀子再将伤口割得更深些、更痛些,但是他心底藏住的妄念,却是想让她更深,更痛。


裴戬想,或许他病了,病得无药医,却又在病至疯癫中寻到一丝欢喜。


这丝欢喜,仿佛将他惨淡无趣的人生潜入了些微的光,让他有了想要继续活着的念头。


尽管这念头是教他痛不欲生的。


裴戬把脸埋入枕中,此刻,鸢尾香的气味终于明晰了,那是不掺杂任何味道的纯净。


**


江晏禾闭着眼睛,却并没有睡熟,害怕裴戬知道她装睡,她强迫自己清楚杂绪,不知不觉间竟真的睡着了。


卯时三刻,她突然醒了过来,烛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房中漆黑一片,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二公子?”她轻轻唤了声,无人回应。


她推开被子下了软榻,走到屏风后,发现床上空无一人,连躺卧过的褶皱都被抚平,完全不见有人睡过的痕迹。


原来他早早离去了。


江晏禾茫然地坐到床边,有些后悔自己将话说重了。


其实她也不是怪他,只是有些惶然无措,也有些害怕。


她与镇戮有过三年不分彼此的时光,占据了她人生很重要的一部分,这份青梅竹马的情分甚至要超越兄长。


他比亲人待她还要好。


江晏禾是很依赖他的,所以才会在情窦初开时生出了懵懂无知的情愫,虽未成长,却也成了她记忆里最甜蜜的存在。


除去这些不谈,他们也曾是朋友,而且是很好的朋友。


可如今,她是他的嫂嫂,这些情分,这些回忆,都不该存在。


要怪就怪命运弄人。


江晏禾躺回到床上,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淡淡血腥味,连寝具都沾染上了。


今晨要换一换,她心里想。


又迷迷糊糊地小睡了一会儿,辰时一过,瑶环便来唤她起身。


江晏禾没休息好,精神有些萎靡,却惦记着换寝具的事,让丫鬟把整个寝居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又开窗通风换气,直到什么气味都闻不到了,才松一口气。


“小姐是小日子来了吗?”


以前江晏禾不小心把月事弄到床上才会这般。


江晏禾心里有鬼,红着脸摇摇头:“没有。”


瑶环却是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自家小姐,问道:“是不是快到日子了?”


瑜珥没接收到瑶环的意思,自顾自道:“这个不准的,小姐一年到头只来九十次,有时会推迟些。”


瑶环瞪了她一眼,跟江晏禾道:“还是找个大夫来看看比较好。”


江晏禾听出了瑶环的话外音。


是担心她有孕了。


可是她自己知道没有那么快,便没放在心上:“再等等看吧。”


“瑜珥,我有件事——”


刚要吩咐瑜珥什么,合岁堂突然派人过来了。


来人是王妃很倚重的桂嬷嬷,送来了库房的钥匙和账册,装在一个小盒子里,一并交给她。


桂嬷嬷弯身行礼,跟她交代起王妃的嘱咐:“大夫人若有看不懂的地方,可以直接问奴婢,王妃说了,夫人不必觉得有压力,王妃并不是撒手不管了,有不对的地方,她也会及时提醒夫人的。”


江晏禾对婆婆很是放心,笑着道:“麻烦嬷嬷了。”


她在安州时也学过管家,母亲出身的楚氏虽不是书香门第,也是南方数一数二的豪商,要管的事情不比官宦人家少,是以她上手很快,一日时间就把王府的账目捋清楚了。


桂嬷嬷满意离开后,江晏禾揉了揉酸痛的肩膀,这才有机会跟瑜珥说起白天未完的话:“你帮我去打听一下二公子的事,有关他年少时期的……隐秘一点,别让人发现是我在打探。”


瑜珥有些惊讶:“小姐怎么突然对那登徒子——”


江晏禾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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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神色,斥责道:“不要说这样的话,小心祸从口出。”


瑜珥急忙捂住嘴,朝她点了点头,不敢再问,她领命出去。


瑶环则是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小姐想知道什么?”


江晏禾眼神放空,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想知道什么。


或许只是想验证一下,如果裴戬少年时期不在王府,那她就可以确信他与镇戮是同一人,如果他一直待在王府,那则是她想错了,所有种种皆是巧合,是她多心了而已。


她摇了摇头,没说话。


瑶环见到,眼底担忧更重了。


瑜珥很快回来了,脸上表情精彩纷呈,似是迫不及待要跟江晏禾分享。


江晏禾把下人屏退,只留了瑶环瑜珥,瑜珥着急忙慌地喝口茶,润了润嗓子,眉飞色舞地看着江晏禾:“小姐,这个二公子确实有点故事!”


“说来听听。”江晏禾端着冷静,不疾不徐。


瑜珥津津有味地讲了起来:“……府中下人说,二公子幼时聪慧,三岁能识字,五岁熟读四书五经,七岁便能出口成章,世人都传,二公子是大晟难得一遇的天才,将来一定能位极人臣,成为国之肱骨。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这个人性情暴烈,易冲动,常常惹出祸事,十岁那年,他因为打杀了一个宫中贵人的内侍,被陛下罚了二十廷丈,还拒不认错,就被陛下关到了景言宫思过,谁也不许见。”


江晏禾打断她:“知道为什么他要打杀那个内侍吗?”


瑜珥摇了摇头:“府上的人也不知道,我观他们面相,并非刻意隐瞒,而是真的不知道,或许涉及宫闱,所以并没传出什么风声吧。”


江晏禾沉思片刻,让她继续。


“然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二公子被关禁闭时,凉王府刚好来了一个算命先生。那算命的说,二公子生性嗜杀,乃七杀命格,与凉王的破军之命相克,若是不能镇住杀戮之心,于大晟恐有灭顶之灾。如要破解,需得入佛门修行七年。


“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了陛下耳朵里,为了不让陛下忧心,王妃做主,就让二公子剃度出家了,而且修行的寺庙正是安州的南华寺!”


瑜珥兴奋地摇了摇江晏禾的手臂:“小姐,你说巧不巧?”


江晏禾愣怔地坐在那里,表情有几分凝滞,早就确信裴戬就是镇戮,所以听闻他曾在南华寺修行之时,她心中并未生出什么波澜。


真正惊得她呆在那里的,不是裴戬曾经剃度出家。


她惊讶的是他出家的原因,竟然也是源于一个算命先生!


凉王府这样的名门贵族,竟然也会因为一个算命的三言两语,就决定了一个嫡子的一生。


江晏禾总觉得,事情没有瑜珥打听到的那么简单。


她记得,裴戬是考中过武状元的。


相比较没有任何武艺傍身的裴容,裴戬能文能武,又是王府嫡系血脉,更应该入仕,受王府重视才对。


可是裴容都已经坐稳六部了,裴戬却还只是个闲散公子,在朝并无一官半职。


是他不想,还是有人不让呢?


算命的卦言毕竟涉及到大晟国运,这种话传到皇帝耳朵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或许这才是他暂避锋芒的原因。


裴戬曾跟她说,他别无选择。


是因为算命的那一句话,将他所有的路都堵死了吧。


听了瑜珥的叙述,江晏禾心口闷闷的。


眼前渐渐浮现出镇戮的身影,在林中,他一根执法棍扫荡地上落叶,精湛的身法游龙戏蛇般灵活跃动,便是在生死关头,他一个少年,仍能带她一个拖油瓶,在十数名高手刺客和狼群下保她无恙。


这样厉害的人,江晏禾却从未见过他意气风发的模样。


或许就是因为被放逐至此,他的身上总是有一股超越年龄的暮气。


陵城郊外再遇,他已是裴戬。


那时她便觉得他有些熟悉。


不是因为他与镇戮长得像,而是因为他身上不期然流露出来的气质,即便眼中含笑,也总有一种将要撕毁天地的无畏和疯狂。


那是与镇戮一脉相承的。


江晏禾如今确信了,镇戮就是裴戬。


可是她并不开心。


这夜里她辗转难眠,翻腾的次数多了,终于惊动了裴容。


裴容伸手揽住她身子,靠近了些,轻声问:“怎么了,睡不着吗?”


江晏禾有些敏感,被他动作吓得一僵,沉默过后,背对着他回道:“在担心明日的宫宴,这种场合,我还没参加过。”


裴容抚了抚她的头发,安抚道:“重阳宴设在北阙醉熙宫,旁边就是马场,并不是严肃的宫宴,你不用太紧张。”


江晏禾很好奇,侧头看他:“有马场?那可以打马球吗?”


一说到玩,妻子忽然来了兴致,裴容勾了勾唇,将她转了过来,低声应道:“嗯,不止有马球比赛,还有投壶,骑射,□□,晚宴开始前,有很多消遣。”


“打马球你也会参加吗?”江晏禾双眼明亮,有些期待地看着她。


裴容神情一顿,垂了眼睫:“王府是会有人上场的,我不去。”


江晏禾想起他不善御马,骑马倒是会的,但要他打马球,就有些太为难他了,可是,他不去,那去的人岂不是成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裴戬的伤可还没好。


两日不见,她听闻他的病好了大半,可是她是知道内情的,裴戬的伤少说一月,长说要修养半年,这样贸贸然上场,再伤着可怎么办?


情急之下,她脱口问出:“二弟会上场吗?”


空气一瞬间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