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冰山下的腐沼
铁脊关的寒风似乎永无止歇,卷着雪沫子,抽打着营寨的每一寸角落。-我*的¢书*城¢ -首`发·
赵铁山率精锐离营己近半月,音讯全无,黑石谷方向的天空,时常被远处隐约的火光映成一片不祥的暗红,如同巨兽淌血的伤口。
军营里弥漫着一种焦躁不安的等待,以及对那支深入死地队伍命运的悲观揣测。而在这片焦灼的底色上,留守营地的底层,新兵们的苦难正日复一日地加深。
宁川的生活,被压缩在几个固定的、冰冷而屈辱的循环里。
卯时初刻,天色墨黑。
宁川如同幽灵般准时出现在南三箭楼。风雪灌进垛口,几乎睁不开眼。手指的冻疮在每一次拉开那冰冷的榆木弓弦时,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鲜血渗出,瞬间在弓弦上凝结成暗红的冰晶。他浑然不觉,眼神死死盯着百步外模糊的靶标,一根插在雪地里的断矛!调整呼吸,感受着风穿过指尖的力度和方向,然后放箭。
“咄!”
箭矢破风而去,钉在断矛旁的冻土上。他没有懊恼,只是默默搭上第二支箭。
两个时辰,风雪无阻,无人喝彩,只有弓弦的呻吟和箭矢的破空声,是他对抗这无尽寒冬的唯一战歌。
辰时过后,便是无休止的苦役。
今日
宁川和十几个新兵被驱赶到关墙西北角一段坍塌的豁口处;寒风在此处打着旋,如同冰刀刮骨。
他们的任务是将沉重的条石和冻土块搬运上去,修补城墙;条石冰冷刺骨,棱角粗糙,即使隔着劣质且单薄的破布手套,也很快将手掌磨得血肉模糊。
冻土块需要用铁镐费力刨开,再装入藤筐背上陡峭的斜坡。每一步都摇摇晃晃,沉重的负担压得人首不起腰,冰冷的汗水混着雪水浸透单薄的号衣,又在寒风中冻成硬壳。
“磨蹭什么?!没吃饭啊!”
监工的伍长孙瘸子挥舞着皮鞭,抽在动作稍慢的新兵背上,发出“啪”的脆响,激起一声压抑的痛呼。*d?u/a.n_q¢i/n-g-s_i_.¨n`e¨t.
孙瘸子的一条腿在早年战斗中被砸伤,走路微跛,性情也因此格外暴戾,他的目光尤其喜欢在宁川身上停留。
“哟,‘血狼’大人,赵都尉的高徒,怎么也干起这粗笨活了?”
孙瘸子踱到宁川面前,看着他因用力而青筋暴起的手臂和磨破的手套下渗出的血迹,阴阳怪气地说,“你那杀蛮子的本事呢?使出来给老子看看啊?搬石头委屈你了?” 周围的兵油子发出一阵哄笑。
宁川低着头,咬着牙,将一块条石奋力扛上肩头。沉重的压力让他膝盖一软,但他硬生生挺住,额角青筋跳动,汗水混着雪水从下巴滴落,砸在脚下的冻土上。他没有理会孙瘸子的挑衅,只是沉默地、一步一顿地向坡上挪去。
反抗?
那只会招来更恶毒的刁难和皮鞭。他学会了将屈辱咽下,将所有的力气用在对抗肩上的重负和刺骨的寒风上。他知道,自己的力气不能浪费在这些无谓的争执上,他还要留着去完成那三百遍挥刀。
夜里,新兵营如同冰窖。分到的那点可怜炭火,连土炕都暖不热。
宁川蜷缩在角落,手脚的冻疮又痛又痒,像有无数蚂蚁在啃噬。他借着角落里那盏昏暗油灯豆大的光,偷偷拿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张婶给的护身符、那轻飘飘的二钱银子、几枚铜钱,还有那枚贴身佩戴、温润却不起眼的旧玉佩。
他用冻得麻木的手指摩挲着护身符粗糙的布面,仿佛能汲取到一丝微弱的暖意和力量。溪儿…她现在怎么样了?张婶的药钱还够吗?这二钱银子…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待到营帐里鼾声西起,宁川便如同夜行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溜出去。
风雪依旧,他来到那处熟悉的、背风的残破土墙后。,天`禧^晓′税¢罔· \追?罪/辛/蟑·结.这里,是他唯一能呼吸的地方。
他拔出弯刀,手腕的旧伤在寒冷中隐隐作痛,冻疮的伤口在握紧刀柄时传来钻心的刺痛。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忘记身体的痛苦,脑海中只剩下赵铁山留下的每一个动作要点:沉肩坠肘,力从地起,刀随身走…他一遍遍地重复:握刀、平刺、斜劈、格挡、拧身、滑步…动作依旧生涩,步伐也远谈不上流畅,甚至因为手腕的伤和冻疮,动作时常变形。
但在一次次枯燥到极致的重复中,在风雪呼啸的背景音下,一种奇异的专注感包裹了他。身体的记忆在痛苦中缓慢而坚定地累积。三百遍!风雪中,那个在断壁残垣间一遍遍挥刀的孤独身影,如同在绝壁上开凿石阶的愚公,缓慢而倔强。
这日晌午,难得风雪稍歇。新兵们被勒令清理校场上的积雪。
宁川和李顺等人正埋头苦干,忽见一队衣甲光鲜、骑着高头大马的亲兵簇拥着一位身着锦袍、面白无须的中年人,大摇大摆地进了军营。此人正是铁脊关守备军负责粮秣军需的军需司马——钱德禄。
钱德禄并未下马,只是用一方熏香的手帕掩着鼻子,嫌恶地
扫了一眼正在雪地里劳作、衣衫褴褛的新兵们。
他的目光落在宁川冻得红肿开裂、缠着破布的手上时,更是毫不掩饰地流露出鄙夷。
“孙伍长!”
钱德禄尖细的嗓音响起,带着一股子养尊处优的腔调,“本官奉将军令,前来巡视营房修缮与新兵冬衣发放事宜。将军体恤士卒,特拨下专款,尔等务必用心办差,莫要辜负圣恩与将军厚爱!”
他说话时,目光却瞟向不远处一座明显新修缮过、还冒着袅袅暖气的砖瓦房——那是他的值房。
孙瘸子立刻跛着脚小跑上前,点头哈腰,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钱司马放心!将军和司马的恩德,小的们铭记五内!营房修缮日夜赶工,冬衣…冬衣也正加紧赶制,定不误事!”
钱德禄满意地点点头,又用手帕挥了挥并不存在的灰尘:
“嗯,用心就好。对了,上月的军饷耗材账目,可曾理清?兵部催得紧,年底考绩,马虎不得。”
“理清了理清了!”
孙瘸子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双手奉上,“请司马过目!所有开销,一笔笔都记得清清楚楚,营房修缮、炭火加征、耗材损耗…绝无错漏!”
钱德禄漫不经心地接过册子,随意翻看了几页,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嗯,不错。孙伍长办事,本官还是放心的。”
他将册子递给身后的亲随,又瞥了一眼累得首喘粗气的新兵们,像是施舍般说道:
“天寒地冻,尔等也辛苦了。孙伍长,晚些时候,给这些新兵每人加半个杂粮饼子,也算本官一点心意。”
“谢司马恩典!”
孙瘸子连忙躬身,又转头对宁川等人呵斥道:“还不快谢恩!”
新兵们麻木地放下工具,稀稀拉拉地喊着“谢司马恩典”。
宁川低着头,看着自己磨破的手套和脚下冰冷的积雪,心中一片冰寒。军饷被克扣得只剩二钱,营房修缮专款被贪墨而那新砖房就是明证,所谓的冬衣更是遥遥无期,如今却用半个杂粮饼子来“恩典”?这钱司马和孙瘸子一唱一和,将贪腐的账目做得如此冠冕堂皇,甚至成了向上邀功的资本!
这铁脊关军营的黑暗,不过是整个大胤王朝腐烂冰山浮出水面的一角罢了!朝廷的昏聩,官吏的贪婪,层层盘剥,最终都压在了他们这些命如草芥的边卒身上,压在了苦水镇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亲人身上!
钱德禄一行人趾高气扬地走了,留下半个杂粮饼子的“恩典”和更加沉重的绝望。
孙瘸子首起腰,脸上谄媚的笑容瞬间消失,换上了惯常的凶狠。
他走到宁川面前,看着对方低垂的头颅和紧握铁锹、指节发白的手,冷笑道:
“看见没?这就是规矩!上头拨下来的银子,怎么用,那是司马大人和将军说了算!你们这些泥腿子,能有口饭吃,有件破衣穿,就该烧高香了!还想着足饷?做梦!”
他压低声音,带着赤裸裸的恶意:
“再告诉你件事儿,小子。你以为赵铁山还能回来?黑石谷那边传回消息了,他们中了埋伏,损失惨重!能不能活着爬回来几个,都难说!没了靠山,你算个什么东西?给老子夹紧尾巴做人!再敢用那种眼神看老子,哼…” 他猛地一脚踹在宁川刚堆好的雪堆上,积雪哗啦散落一地,“把这儿给老子重新弄干净!”
宁川的身体猛地一僵!赵都尉…中了埋伏?!这个消息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不是为了自己可能的处境,而是为了那个虽然冷酷严厉,却给了他唯一希望和指引的人!为了溪儿,他必须活下去,但如果连赵铁山都倒在了黑石谷…他不敢想下去。
他死死咬住牙关,将翻涌的惊涛骇浪强行压入那冰封般的眼底深处。
他没有看孙瘸子,只是默默地弯下腰,再次挥动铁锹,将被踹散的积雪一点点重新堆起。动作机械而麻木。
风雪再次呼啸起来,卷起地上的雪沫,模糊了视线。宁川佝偻着腰,在寒风中重复着单调的劳作,像一株被冰雪压弯了脊梁,却仍未折断的枯草。
他心中的那点微光,在得知赵铁山凶讯的瞬间,仿佛被这漫天风雪吹得摇摇欲坠。但他手中的铁锹,依旧一下,又一下,倔强地铲动着冰冷的积雪。
他不能倒。为了溪儿,哪怕这世界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寒风,他也必须,也必须在这腐沼般的绝境中,继续挥动他的刀,铲动他的雪,挣扎着,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