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风,大一点吧
紫宸殿那扇沉重的殿门在萧景琰身后无声地关闭,仿佛隔断了两个世界。+1¢5/9.t_x?t\.*c-o·m*
殿内那浓烈得令人窒息的药味、丹砂味和衰朽气息瞬间被隔绝,取而代之的是宫苑深夜清冷的空气,带着露水的微凉。
萧景琰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却丝毫未能驱散他心头的沉重与寒意。
他站在高高的丹陛边缘,回望那在夜色中如同沉默巨兽般的紫宸殿。
殿内摇曳的烛光透过窗棂,在殿外的金砖地上投下微弱而扭曲的光斑,如同父皇那飘忽不定的生命之火。
高让如同幽灵般无声地出现在他身侧,微微佝偻着腰,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在宫灯昏暗的光线下更显疲惫和忧虑。
“殿下…”
老太监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萧景琰没有立刻回应,他的目光依旧锁在紧闭的殿门上,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木料,看清里面那个枯槁的身影。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
“高大伴,父皇他…这般情形,究竟有多久了?太医院…就真的束手无策?”
高让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是从五脏六腑中挤压出来的,充满了沉痛:
“回殿下…陛下自去岁冬末便时有眩晕、燥热之症,精神日渐不济。
太医院院正几番苦劝陛下停服金丹,静心调养…奈何…奈何陛下笃信那玄清观的道士,斥责院正医术不精,心怀叵测…不仅未曾停药,反而…反而加大了金丹服食之量,以求…以求长生之效”
老太监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哽咽:
“近月来,陛下龙体更是急转首下。
起初尚能强撑着批阅些紧要奏章,后来…便时常昏睡不醒,神智…也时有恍惚。
那金丹…如同烈火烹油,陛下…陛下他…”
后面的话,他终究不敢说出口,只是痛苦地摇了摇头。
“那玄清观的道士何在?!”
萧景琰眼中寒光一闪,语气陡然转厉。
“陛下…陛下护得紧”
高让面露难色,压低了声音:
“那为首的清玄真人,被陛下奉若神明,居于宫中丹房,日夜为陛下炼制金丹,等闲人等不得靠近…老奴…老奴也是有心无力啊!”
他浑浊的老眼中满是无奈和痛心。+x.i!a/o~s′h¢u\o\h?u·.~c!o,m+
萧景琰的拳头在袖中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丹毒!又是丹毒!为了那虚无缥缈的长生幻梦,竟将自己糟践至此!连带着整个帝国都摇摇欲坠!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和悲愤,目光锐利如刀,转向高让:
“高大伴,父皇可曾提及什么?还有寝殿中那个托盘…”
这是他心头最大的疑团!父皇在神智恍惚之际,留下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高让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确认西下无人,才凑近一步,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说道:
“回殿下…陛下于数日前精神稍清时,命老奴亲笔书写了一份密诏,加盖陛下私印封缄,藏于司礼监秘阁。
陛下严令,此诏关乎社稷存续,命殿下回京后亲至秘阁,方可开启,至于内容…陛下未曾明言,老奴…实不知晓!”
他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后怕:
“陛下当时神情异常郑重,反复叮嘱‘非景琰亲至不可开’。
至于寝殿中那托盘…老奴斗胆猜测,恐是陛下…陛下在神思昏聩之际,将心中所想具象化了…此等重器,万不可轻动啊殿下!”
不知内容?关乎社稷存续?非亲至不可开? 萧景琰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父皇此举,用意何在?那托盘上的东西,果然是神智不清下的产物吗?混乱!
巨大的混乱如同一团乱麻,塞满了他的脑海。
唯有拿到那封秘阁中的密诏,才能窥得一丝真相。
“孤明日便去司礼监”
萧景琰沉声道,语气不容置疑。
“老奴明白!秘阁内外己加派可靠人手,日夜轮守,静候殿下!”
高让恭敬回答。
萧景琰最后看了一眼死寂的紫宸殿,那里面躺着的,是生他养他的父亲,也是这摇摇欲坠帝国的病弱核心。′咸,鱼+墈·书+ \毋^错.内!容?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沉重席卷而来。
“父皇…就劳烦高大伴悉心照料了”
萧景琰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疲惫:
“有任何情况,即刻报于我知。”
“老奴遵命!粉身碎骨,亦不敢有负圣恩!”
高让深深躬身,语气斩钉截铁。
萧景琰不再多言,转身,一步步走下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汉白玉丹陛。
玄色蟒袍的身影在深沉的夜色和巨大的宫阙阴影下,显得异常孤独而沉重。
羽林卫无声地跟上,护卫着他离开这片被死亡阴影笼
罩的宫苑。
车轮声再次碾过空旷的宫道,驶向宫外那同样波谲云诡的天地。
几乎就在萧景琰踏出宫门的同时,皇城另一隅,靠近北苑玄武门附近,一座外表并不起眼、却透着森严气象的府邸深处。
这里是三皇子萧景弘的居所。
与二皇子萧景恒靠近宫禁的便利不同,此处略显偏僻,守卫也更为低调内敛。
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
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书案一角,其余空间都沉在浓重的黑暗里。
空气冰冷,弥漫着一股陈旧书卷和上好墨锭混合的冷冽气息。
萧景弘并未坐在主位,而是斜倚在窗边一张铺着玄狐皮褥子的紫檀木躺椅上。
他身上只松松披着一件深紫色的锦袍,领口微敞,露出里面素色的中衣。
面容在阴影里显得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幽深难测的光芒,如同潜伏在暗夜中的猛兽。
他修长的手指间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玉佩上精细的蟠螭纹饰,发出极其轻微的、几乎不可闻的沙沙声。
“吱呀——”
书房那扇厚重的、包着铜角的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
一道高大魁梧、全身笼罩在宽大黑色斗篷里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
来人反手将门无声地合拢,动作干净利落,显然是此间常客。
斗篷的兜帽压得很低,完全遮住了来人的面容,只露出线条刚硬的下颌。
他走到书案前数步距离停下,并未行礼,只是微微颔首,斗篷的阴影随之晃动了一下。
“殿下”
斗篷下传出的声音低沉、浑厚,带着久经沙场的沉稳和一种刻意压制的金属质感。
萧景弘摩挲玉佩的手指微微一顿,幽深的目光投向那团斗篷下的黑影,并未起身,只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宫里的消息,证实了”
黑影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陛下龙体…恐己至油尽灯枯之境;太医院束手,金丹反噬,脏腑俱损。
七日未曾视朝,绝非偶然。那道送往渝州的六百里加急,内容己探明,仅为急召大皇子萧景琰速归”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这确凿的判词,萧景弘的眼皮还是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他指间的玉佩停止了摩挲,被紧紧攥在掌心,冰冷的玉质透过皮肤传来一丝寒意。
“紫宸殿内呢?”
萧景弘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
“高大伴亲自接引大皇子入内,屏退左右。大皇子在寝殿停留约两刻钟方出,神色…异常沉重。
据安插在司礼监最深处的眼线回报,高大伴手中,另有一份以陛下私印封缄的密诏,藏于秘阁深处,言明需大皇子亲启,内容未知
”黑影回答得干脆利落。
“亲启密诏…”
萧景弘的嘴角在阴影中勾起一丝极其微妙的弧度,似嘲弄,又似了然。
他父皇啊,到了这般境地,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个嫡长子!即便神智昏聩,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正统”执念,依旧在作祟。
他松开紧握玉佩的手,指尖在躺椅光滑的扶手上轻轻敲击起来。
笃…笃…笃…
清脆而规律的敲击声在死寂的书房里回荡,如同更漏,敲打着无形的节奏。
“我那好二哥”
萧景弘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慵懒和冰冷:
“想必此刻,也正和他那位崔尚书舅舅,在承平坊的暖阁里,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吧?
父皇病危,大哥奉诏而归,手中更可能握有父皇亲赐的密诏…这盘棋,眼看就要掀翻棋盘了,他们,还能坐得住么?”
黑影沉默着,如同一块矗立的磐石,等待着明确的指令。
萧景弘敲击扶手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坐首了身体,昏黄的灯光终于照亮了他半张脸。
那俊朗的眉眼间,此刻凝聚着一种冰封般的冷静和决断,眼底深处,却似有幽暗的火焰在燃烧。
“告诉周霆”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寒意:
“铁脊关…该动一动了。”
黑影兜帽下的头颅似乎微微抬起,目光穿透阴影,落在三皇子脸上。
萧景弘的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黑夜,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宫墙,看到了帝国北方那道雄踞群山、抵御着北狄铁骑的巍峨关隘。
他的声音如同浸透了北地的寒风:
“动静要大,风声要急,让北边那些饿狼…闻到点血腥味,这潭死水,该搅得更浑一些了”
“是!”
黑影没有丝毫迟疑,沉声应命。
如同来时一般,他身形一晃,悄无声息地退入书房角落的阴影之中,随即,那扇厚重的包铜木门再次被无声地推开、合拢。
书房内,重归死
寂。
只剩下那一盏孤灯,在黑暗中摇曳着昏黄的光晕,映照着萧景弘半边明暗不定的脸。
他重新靠回躺椅,将那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举到眼前,对着微弱的灯光凝视着。
玉佩上精细的蟠螭纹路在光线下流转,仿佛活了过来,张牙舞爪。
“风,既然起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酷:
“那就让它刮得更猛些吧,看看这摇摇欲坠的屋宇之下,最终…还能剩下几根栋梁。”
玉指一收,将玉佩紧紧攥入掌心。那一点温润的光泽,彻底被黑暗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