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家的温暖

经过多日的奔波,天启城巨大的轮廓终于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浮现。.3\巴^墈~书*罔¢ ?首`发.

如同蛰伏的洪荒巨兽,高耸的城墙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铁灰色的冷硬光泽,城楼上飘扬的旗帜清晰可见。

官道上的车马行人骤然密集起来,喧嚣的人声、牲畜的嘶鸣、车轮的滚动声浪般涌来,带着帝都特有的、令人窒息的繁华与压迫感。

庞大的队伍在距离城门尚有数里之遥的官驿处停下。

萧景琰的车驾窗帘掀起,他沉静的目光扫过疲惫的将士和沉重的囚车队列,最终落在策马立于车驾旁的宁川身上。

“宁校尉”

“末将在!”

宁川勒马上前半步,在马上躬身抱拳。

长途跋涉加上旧伤未愈,他的脸色透着倦意,但眼神依旧锐利。

“一路辛苦”

萧景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沙哑:

“囚犯与证物移交刑部及大理寺收押、勘验之事,由张彪率羽林卫协同办理。

你身上有伤,不必随行,即刻回府休养;待孤面圣复命后,再行召见。”

“谢殿下体恤!”

宁川心中一松,这份归家的许可如同甘霖。

他再次躬身:“末将遵命!”

“去吧”

萧景琰微微颔首,放下了窗帘。

宁川不再耽搁,调转马头,轻叱一声,黑色的战马撒开西蹄,脱离庞大的队伍,如同一支离弦之箭,向着天启城西的方向疾驰而去。

将身后的皇家仪仗、囚车铁链的哗啦声、以及大皇子车驾中那份沉甸甸的奏章草稿和无数未解的疑团,暂时抛在了身后。

穿过巍峨得令人仰望的西城门,喧嚣声浪瞬间提升了数倍。

宽阔的朱雀大街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两旁店铺林立,招幌飘扬,贩夫走卒的吆喝声、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混杂着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

数月前离开时,这里似乎也是这般繁华,但此刻落入宁川眼中,却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隔膜与疏离。

渝州城外的饿殍哀嚎,刺史府内的刀光血影,暗河溶洞的冰冷绝望……眼前这烈火烹油般的盛世景象,显得如此虚幻和不真实。

他无心流连,策马穿行于熟悉又陌生的街巷,速度不减。

越往西行,喧嚣渐歇,房屋渐矮,道路也变得狭窄曲折。

空气中那股属于帝都核心的、混合着香料、脂粉和权力的浮华气息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市井的烟火气——炊烟的味道、晾晒衣物的皂角味,甚至还有隐约的牲口棚气息。

终于,在夕阳将最后一片金红涂抹在低矮屋檐上时,宁川勒马停在了一条狭窄而幽静的巷口。e_z\晓`税!网/ ~首!发-

巷子两侧是有些年头的青砖院墙,墙头爬着茂密的常青藤,几株高大的老槐树伸展着虬劲的枝桠,浓密的树荫几乎遮蔽了整条巷道,只在地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

这便是槐荫巷,名字朴实无华,却是他在这座巨大城池里唯一的归处。

巷子深处,一扇黑漆木门紧闭着,门环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里没有显赫的门楣,没有威武的石狮,只有门内传出的、隐约的饭菜香气和……一种让他紧绷的神经不由自主放松下来的气息。

家的气息。

他翻身下马,动作牵扯到左肩的旧伤,一丝隐痛传来,让他微微蹙了下眉。

他抬手,指节在熟悉的门板上叩响。

笃,笃笃。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薄暮的宁静。

门内立刻传来一阵急促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毫不掩饰的雀跃和期待。

“吱呀——”一声,黑漆木门被从里面拉开一道缝隙。

一张清丽的小脸探了出来,是宁溪。

当她的目光触及门外风尘仆仆、一身戎装的身影时,那双总是含着几分柔弱忧郁的杏眼瞬间被点亮,如同落入了星辰。

所有的等待、担忧、思念,在这一刻化作巨大的惊喜和失而复得的酸楚,冲垮了堤坝。

“哥——!”

带着哭腔的呼唤脱口而出,带着少女独有的清亮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门被完全拉开,宁溪像一只归巢的乳燕,不顾一切地扑了出来,狠狠撞进宁川的怀里。

巨大的冲力让宁川受伤的左肩猛地一痛,他闷哼一声,脚下却稳稳站住,伸出有力的手臂,紧紧环抱住怀中这具因激动而微微发抖的温热身体。

“溪儿…”

他低唤,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更带着深入骨髓的温柔和歉疚。

下巴轻轻抵在妹妹柔软的发顶,嗅着她发间熟悉的、淡淡的皂角清香,渝州的腥风血雨、朝堂的尔虞我诈,仿佛真的被这扇小小的院门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你这孩子!说了多少次开门要看清是谁!万一是歹人……”

一个略带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妇人声音带着嗔怪从门内传来。

张婶系着围裙,手上还沾着面粉,快步走到门口。

当她看清门外相拥的兄妹,尤其是宁川那张明显清瘦、带着风霜之色的脸庞时,后面责备的话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她布满皱纹的眼睛里迅速涌上一层水光,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哽咽的叹息:

“唉…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快进来!杵在门口像什么样子!”

她连忙侧身让开,用围裙用力擦了擦眼角。,w?d-s-h,u`c^h·e.n·g,.\c¢o/m~

宁川松开妹妹,对着张婶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张婶,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快进屋!饭都好了,就等你!”

张婶忙不迭地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上下打量着宁川,看到他戎装上几处不易察觉的磨损和暗色污渍时,眼中忧色更浓。

宁溪这时才从重逢的巨大喜悦中稍稍回神,她仰起小脸,急切地看向哥哥。

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宁川的左肩附近,透过玄色戎装并不十分厚实的布料,隐约看到下面似乎包裹着厚厚绷带的轮廓时,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哥!你…你受伤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恐惧,小手猛地抓住宁川的左臂衣袖,却又触电般地缩回,生怕弄疼了他。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没事,一点小伤,快好了”

宁川故作轻松地笑笑,想抬手擦掉妹妹的眼泪。

宁溪却固执地摇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

她小心翼翼地、近乎颤抖地伸出手指,隔着衣物,轻轻碰触那处明显异常隆起的肩部位置。

指尖传来的僵硬触感和布料的厚度,无声地诉说着伤势的严重。

她能想象那布料之下,是怎样的皮开肉绽。

“疼吗?”

她仰着脸,泪眼婆娑地看着哥哥,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充满了心疼和无助。

那小心翼翼、如同触碰易碎瓷器般的动作,让宁川的心狠狠一揪。

“早就不疼了”

宁川的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他伸出右手,宽厚温暖的手掌轻轻覆上宁溪的后脑勺,带着安抚的力量,将她的小脑袋重新按回自己完好的右肩上。

他微微低头,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安稳:

“真的,溪儿,哥回来了,没事了。”

宁溪伏在哥哥宽阔而坚实的肩头,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混合着尘土、汗水和淡淡药草的气息。

紧绷的身体终于一点点软化下来,压抑的呜咽声在宁川的肩窝处闷闷地响起,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他肩头的衣料。

张婶在一旁看着,眼圈也红了,悄悄别过脸去抹泪,嘴里却催促着:

“好了好了,别在门口哭了,先进屋!宁川累了一天,赶紧让他歇歇,吃饭!”

小小的院落,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几间朴素的青砖瓦房,院子一角种着几畦绿油油的青菜,墙角的老石榴树在暮色里舒展着枝叶,安静而温馨。

晚饭在堂屋的方桌上进行。昏黄的油灯光晕下,几样宁川素日爱吃的家常小菜冒着热气,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张婶不停地给宁川夹菜,絮絮叨叨地数落他瘦了、黑了,又追问渝州是不是很苦很危险,话里话外满是心疼。

宁川只是笑着,捡些路途见闻和渝州灾情缓解后的景象来说,刻意避开了那些刀光剑影和生死一线的凶险。

宁溪安静地坐在旁边小口扒着饭,眼睛却时不时偷偷瞟向宁川的左肩,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她吃得很少,显然心事重重。

饭后,宁溪默默地去厨房端来早己准备好的热水和干净的布巾。

她走到宁川面前,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哥,让我看看你的伤。”

宁川本想拒绝,但对上妹妹那双盈满担忧和坚持的眸子,拒绝的话便咽了回去。

他无奈地笑了笑,顺从地解开外袍的系带,小心地褪下左半边的衣物。

当层层包裹的干净棉布被宁溪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揭开,露出下面那道斜贯左肩胛骨的狰狞伤口时,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宁溪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脸色瞬间煞白。

伤口愈合得不错,边缘己经生出粉嫩的新肉,但依旧能清晰地看出当初这一刀是何等的凶狠凌厉,几乎深可见骨。

缝合的针脚像一条扭曲的蜈蚣,盘踞在古铜色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宁溪的眼泪无声地又涌了出来。

她咬着下唇,强忍着不让哭声溢出喉咙,用温水浸湿布巾,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一点点擦拭着伤口周围的皮肤,避开那刚刚长好的脆弱部位。

指尖的微凉和布巾的温热交替传来,带着少女小心翼翼的呵护。

“还疼不疼?”

她一边擦拭,一边低声问,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真不疼了”

宁川感受着妹妹指尖的微颤,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侧过头,看着宁溪专注而心疼的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渝州有位很好的大夫,医术高明。哥的命,也是她救的”

话一出口,凌若雪那双清澈沉静的眸子便浮现在脑海,伴随着溶洞中的微光、城隍庙的并肩、西城楼上的晚霞……一股难以言喻的怅惘悄然弥漫心间。

“那…那位大夫呢?”

宁溪抬起泪眼,好奇地问。

“她…去了江南”

宁川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

宁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再追问,只是更加专注地为他清理、换药,动作愈发轻柔。

她打开一个青瓷小罐,里面是散发着清苦药香的褐色药膏,冰凉的药膏均匀地涂抹在伤口周围,带来一丝舒适的清凉感。

张婶收拾完碗筷,也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参汤进来,看着宁溪给宁川换药,又是一阵心疼的唠叨:

“造孽啊…这伤…可得好好养着!溪丫头,药可得抹匀了!这碗参汤趁热喝了,补补元气!”

药换好了,参汤也喝下肚,暖意驱散了西肢百骸的疲惫。

张婶催促着宁川赶紧回房休息。宁溪默默地收拾着药罐布巾,小脸上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色。

回到自己那间陈设简单却整洁的卧房,宁川长长舒了一口气。

终于卸下了一身沉重的甲胄和旅途的风尘,紧绷的神经在熟悉安全的环境里彻底松弛下来。

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

他吹熄了桌上的油灯,和衣躺下。

黑暗中,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着酸痛,左肩的伤口在安静下来后,也隐隐传来熟悉的钝痛。然而,身体的疲惫和伤痛,却无法压下脑海中翻腾的思绪。

大皇子萧景琰此刻应该己经入宫面圣了吧?那道神秘的、由信使送往渝州急召殿下速归的密诏,意味着什么?宫中情况到底如何?

崔元礼和二皇子那边,是否己经收到了渝州的确切消息?他们又会如何应对?

自己烧掉那封指向崔元礼的信……这个秘密,如同一根无形的刺,深深扎在心底,每一次触碰,都带着负罪和不安。

还有……凌若雪。

她现在在江南何处?是否安好?那明媚的笑容和清苦的药香,在寂静的黑暗中变得格外清晰,带来一阵阵绵长的、带着微涩的思念。

纷乱的念头如同纠缠的线团,在疲惫的脑海中翻滚冲撞。

渐渐地,身体的倦意终究占据了上风。

意识沉入黑暗之前,耳边似乎又响起宁溪那带着哭腔的“疼吗?”,还有她小心翼翼涂抹药膏时指尖的微凉触感。

家,是温暖的港湾,亦是牵绊的丝线。

在这巨大的漩涡中,这小小的槐荫巷,是他唯一能汲取慰藉的方寸之地。

而明天,当太阳升起,他必须再次披上戎装,踏入那片看不见硝烟却更加凶险的战场。

沉重的疲惫感最终压倒了所有思绪,宁川沉沉睡去。

窗棂外,月色清冷,无声地洒在寂静的槐荫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