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1章 大地为棺
大地停止了呻吟,但并未恢复平静。
维季姆已经不能称之为一座城市。它变成了一个巨大、冒着滚滚蒸汽的盆地。曾经的街道和建筑,如今都化为一片缓缓流动的、深不见底的滚烫泥沼。无数扭曲的钢筋和烧焦的木梁从泥沼中刺出,像一具庞大骨骸上尚未烂尽的筋腱。
近三百辆谢尔曼坦克,连同朱可夫斯基最精锐的三个坦克师,就这样被“活埋”了。有的坦克整个没入泥浆,只留下一圈不断冒着气泡的漩涡;有的则倾斜着半陷在里面,炮塔无力地指着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座座歪斜的墓碑。偶尔,还能听到从封闭的坦克内部传来沉闷的、绝望的敲击声,但很快,那声音便会被泥浆“咕嘟”一声吞没,彻底归于死寂。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是泥土的腥气、金属的铁锈味、燃料的焦臭和血肉被烤熟的蛋白质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属于地狱的芬芳,吸入肺中,令人作呕。
王大彪浑身裹满泥浆,从一个刚刚稳定下来的斜坡上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他的一只胳膊被流弹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但他浑然不觉,只是兴奋地挥舞着另一只手里拎着的工兵铲,冲着同样狼狈不堪的幸存士兵们咆哮:“妈了个巴子的!过瘾!太过瘾了!看见没!这就是大帅说的‘熔城’!把这帮铁王八全给老子炼成铁水了!”
幸存的黑北军士兵们大多挂了彩,人人脸上都混着黑灰与血污,眼神里残留着劫后余生的惊恐。但听到王大彪这声咆哮,他们仿佛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残存的恐惧迅速被一种狂热的崇拜所取代,纷纷跟着嘶吼起来,声浪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上显得格外刺耳。
而在另一边,被炸掉一半的钟楼残骸上,陈博文博士呆呆地坐着,任由混合着灰烬的冷风吹乱他的头发。他手中的望远镜早已滑落在地,那双曾经只相信数据和公式的眼睛,此刻却空洞无神。他看着眼前这片彻底违背了物理学、工程学、甚至是他所有认知逻辑的景象,嘴唇无声地开合。
科学……死了。死在了这场最不科学的、最野蛮的献祭里。
朱可夫斯基的指挥专列停在十几公里外,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通讯都已中断。最后传来的讯号,不是报告,而是一阵信号被强行拉伸、扭曲后发出的,如同恶鬼哀嚎般的噪音。他最信赖的伊万诺夫上校瘫坐在地上,双目无神,嘴里反复念叨着:“魔鬼……他们是魔鬼……”
朱可夫斯基站得笔直,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他透过车窗,看着远方那片仍在不断升腾着白色蒸汽的天空,仿佛能闻到那股失败的焦臭。
他败了。
作为白熊联邦的“胜利元帅”,他击败过无数狡猾的敌人,赢得过无数场看似不可能的战役。他精通装甲集群的闪电突袭,擅长以空间换时间的纵深防御,他能精准地计算出每一份后勤物资的消耗,能预判敌人每一个战术意图。
但他算不出这个。
他算不出一个疯子会为了胜利,亲手烧毁自己脚下的土地。他算不出永恒的冻土会被融化。他算不出一座城市会变成一个巨大的、滚烫的陷阱,活生生吞掉他的三个王牌师。
这不是战争。战争是有规则的,哪怕再残酷。而林好,那个他从未见过面的“土匪头子”,直接掀翻了棋盘,然后用棋盘把他的脑袋砸得粉碎。
“元帅……”一名参谋颤抖着声音,打破了寂静,“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朱可夫斯基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西伯利亚冻土般的冰冷与空洞。他用一种平静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道:“给莫斯科发电。”
“……报告……朱可夫斯基有辱使命,东线第三、第四、第五装甲集团军……全军覆没于维季姆。”
“战败原因……”他停顿了一下,嘴角竟扯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地陷。”
林好的指挥部里,气氛同样诡异。
他扶着窗框,胃里翻江倒海,刚才那股被强行压下去的恶心感再次涌了上来。他赢了,以一种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方式。他看着窗外那片由他亲手制造的人间炼狱,感觉自己不是胜利者,而是一个犯下滔天罪行的罪人。
就在这时,李墨涵走上前来,对着林好深深一躬。他的脸上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反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神学家亲眼见证神迹降临般的狂热与虔诚。
“大帅,墨涵……终于懂了。”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度的激动。
林好头也没回,声音干涩:“你又懂什么了?”
“墨涵之前以为,大帅的‘炼狱化城’,是以城为炉,炼化敌军。现在才知,我等凡夫俗子,眼界何其浅薄!”李墨涵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穿透力,“大帅炼的,何止是敌军!您是以维季姆为祭品,以敌我双方的血肉为祭祀,沟通了这片土地的魂魄!”
“您不是在打仗,您是在行使‘权柄’!是这片西伯利亚的冻土,在您的感召下,苏醒了过来!它张开怀抱,将不属于这里的入侵者,永远地留在了自己的身体里!”
李墨涵猛地一挥手,指向那片泥沼废墟,声如洪钟:
“此非‘熔城’,此乃‘大地为棺’!是以天地之力,为旧时代的霸权,举行的一场最盛大的葬礼!大帅,您已经超越了兵法与权谋的范畴,您……您是在代天行罚,顺应地利,执掌了这片土地的……生死!”
指挥部里残存的军官们,本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与后怕中,听到李墨涵这番惊世骇俗的“注解”,瞬间全都呆住了。紧接着,他们的眼神从呆滞,变为恍然,最后化为一种近乎膜拜的狂热。
原来如此!
原来大帅不是疯了,而是在施展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仙术”!
“大帅万岁!”不知是谁第一个吼了出来。
“大帅执掌天地,万世不朽!”
山呼海啸般的狂热呼喊,将林好彻底淹没。他被这股声浪震得头晕目眩,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解释,他只是被逼急了,想起了初中地理课本上关于永冻土的知识,只是一个疯狂的赌博。
可看着眼前那一双双狂热到失去理智的眼睛,他知道,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他已经被架上了一座名为“神”的祭坛,再也下不来了。
他只能疲惫地摆了摆手,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那份深不可测的镇定,沙哑地说道:“清点伤亡,救治伤员,打扫……战场吧。”
就在这时,冷雨快步走了进来,她的脸色同样复杂,既有对胜利的喜悦,也有对那惨烈景象的后怕。她递上一份刚刚破译的电报。
“大帅,莫红场急电。”
林好接过来,电报的内容很短,但信息量巨大。是白熊联邦远东负责人发来的密电,不再有任何官样文章和威胁,措辞甚至带着一丝……恳求。
电文大意是:西线战事危急,德民帝国攻势猛烈,联邦已无力东顾。承认黑北军在远东的“既成事实”,希望双方能以勒拿河为界,停止一切军事冲突,共同应对“更危险的敌人”。
林好捏着那张薄薄的电报纸,却感觉有千斤重。
他赢了。朱可夫斯基的惨败,像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白熊联邦在东线的神经。他们,退缩了。
从今往后,这片广袤的西伯利亚,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他的“土匪”部队了。
他抬起头,再次望向窗外那片巨大的“棺材”,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一片片落在滚烫的泥沼上,发出“滋滋”的声响,瞬间融化成水汽。
林好轻轻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为这场荒诞到极致的胜利,下了一个最终的定义:
“这不科学……但这,是创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