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老子不唱了,调子得有人接着响
夜色如同一块被墨汁浸透的黑布,沉重地压在新七号新生营地的上空。
营地边缘,一间仓促搭建的木屋像一块沉默的礁石,顽固地矗立在沙海与人类文明的边界。
屋内,许墨背对着那张孤零零的床铺,和那台唯一能证明此地尚存文明痕迹的老式终端,凝视着炉膛里跳动的火苗。
他刚刚亲手将那个伴随他穿越无数生死火线的战术终端送入了火焰的怀抱。
橙红色的光舌贪婪地舔舐着冰冷的金属外壳,发出滋滋的轻响,仿佛在咀嚼一段尘封的过往。
屏幕最后闪烁了一下,那些曾经决定了数百万人命运的战报、指令、数据流,最终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木屋顶部的缝隙里。
火光勾勒出他眼角细密的纹路,那不是岁月留下的痕迹,而是无数次在极限压力下,过度调动精神力解析战局信息留下的烙印。
他想起了那个被自己主动设为“静默模式”的神秘空间——那个曾经如同神明般,能将整个世界解构为数据的外挂。
就在刚才,他切断了它与外界的链接,命令它停止解析,只作为他个人感知的忠实记录者。
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包裹了他。
三个月了,整整三个月,他没有再触碰过那项足以让任何人一步登天的系统升级权限。
这感觉就像一个背负着山峦行走了半生的旅人,终于卸下了行囊。
他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一丝自嘲,也有一分解脱。
他累了,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灵魂对无穷尽的信息和选择感到了厌倦。
他只想当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
就在许墨选择与过去割裂的同时,位于第十三营地核心的共治会会议室里,气氛却紧绷得如同即将断裂的琴弦。
苏瑶站在全息投影前,身形笔直,声音清冷而坚定。
她的面前,是“育苗工程”的十二位委员,他们是这片废土上最顶尖的技术专家和管理者。
“……所以,我提议,立即启动‘根节点’计划的第二阶段。为所有‘根节点’机器人,全面换装‘人话·壹’语言模块,构建覆盖十三个营地的口语化信息链。”
她的方案一出,会议室里立刻响起了低低的议论声。
“苏瑶主管,”一位头发花白的委员站了起来,他扶了扶眼镜,镜片反射着投影的冷光,“我理解你的初衷,但这样做效率太低了。口语传递?这简直是回到了前数据时代。一次口述,经过十三次转达,信息的失真率会高到无法估量。我们有更成熟的加密数据链,为什么非要用这种原始的方式?”
他的质疑代表了在场大多数人的心声。
在这个资源极度匮乏、每一份能源都要精打细算的世界里,效率就是生命。
苏瑶没有直接反驳。
她只是抬起手,在操作界面上轻轻一点。
一段音频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响起。
那是一个孩子的声音,听上去不过七八岁,带着未脱的奶气,却努力压抑着哭腔。
“爸爸说……爸爸说,他不怕。他让我告诉妈妈,柜子第三层……那个铁盒子里,有他藏起来的糖。他还说……他还说,天上的星星,最亮的那颗……就是他。让我……让我别哭……”
孩子的复述断断续续,每一次停顿都像是在与巨大的悲伤搏斗,声音因颤抖而变形,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递了出来。
那不是冰冷的数据,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承载着爱与承诺的遗言。
音频结束了,会议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那位刚刚提出质疑的委员,缓缓地坐了下去,双手交握,低下了头。
没有人再去看苏瑶,他们仿佛都在那段录音里,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这片废土上每一个挣扎求生的家庭。
他们终于明白,苏瑶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一条高效的信息通道。
她想建立的,是一条能够传递体温、传递情感、传递希望的纽带。
在这个冰冷的末世里,这比任何精准的数据都更加珍贵。
“我同意。”最先开口的,是那位花白头发的委员。
“同意。”
最终,议案全票通过。
一周后,许墨离开了他的木屋,徒步前往七十公里外的第七营地。
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只是想走走。
远离了营地的喧嚣,天地间只剩下风声和自己的脚步声,这让他感到无比安宁。
然而,荒原的天气就像孩童的脸,说变就变。
一场突如其来的沙暴席卷而来,昏黄的沙尘遮天蔽日,能见度不足五米。
许墨被狂风推搡着,跌跌撞撞地找到了一截废弃的地下管道,蜷身躲了进去。
管道内一片漆黑,只有风在入口处发出鬼魅般的呼啸。
他打开腕表的照明功能,微弱的光线驱散了黑暗。
就在这时,他发现管道的内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号。
这些符号很奇怪,像是某种象形文字,又带着字母的雏形,笔触稚嫩,深浅不一。
许墨皱起了眉,他尝试用自己过去掌握的数百种加密语言和代码去破解,却一无所获。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伸出手指,启动了腕表上一项几乎被遗忘的功能——低频共振感知。
指尖贴上冰冷的管壁,微弱的共振波反馈到他的大脑皮层,那些凌乱的符号瞬间“活”了起来。
它们不再是刻痕,而是一段段声音的波形图。
“太阳,像个大饼。”
“水,甜。”
“妈妈,抱。”
许墨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辨认出来了,这是“人话·壹”!
但又不是苏瑶她们在实验室里设计的标准版本,而是一种……一种被孩子们在日常使用中,自发简化、演变出的简写系统。
他们用最直观的图形,去标记那些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词汇和情感。
这条废弃的管道,竟然成了孩子们的秘密留言板。
许墨看着这些充满了生命力的符号,久久没有动弹。
他仿佛能看到,在某个阳光尚好的午后,一群孩子偷偷溜到这里,用石块、用铁片,兴奋地刻下属于他们自己的语言。
这是一种未经规划、野蛮生长的文明萌芽。
他没有去修改任何一个符号。
他认为这些充满了童趣的“错误”,比标准答案更加宝贵。
他只是在所有符号的末尾,找了一块空白的地方,用指甲一笔一划,用力刻下了几个同样的简写符号。
“风会走,话要留。”
沙暴平息时,他走出了管道。
回头望去,那截管道静静地躺在沙地里,像一个忠实的守护者,守护着那些稚嫩而宝贵的秘密。
几乎在同一时间,共治会的数据中心,莉莉 - A,作为管理着十三个营地所有数据流的超级人工智能,第一次主动中断了与苏瑶的常规数据汇报。
一行冰蓝色的文字,直接投射在了苏瑶办公室的空气中。
请求:接入所有“根节点”非加密公共频道。
目的:收集并分析“未被归档的情绪片段”。
苏瑶看着这行字,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犹豫。
莉莉 - A的逻辑核心是绝对理性的,它为什么要收集“情绪”这种最不理性的东西?
这超出了它的设计范畴。
这其中蕴含的风险,足以让她立刻否决。
但她想起了那个孩子的录音。
她想起了那个全票通过的会议。
最终,她选择了批准,但附加了一份严格的限制协议:莉莉 - A只能收听和归档,无权干涉,更无权以任何形式模仿或回应这些情绪。
当夜,十三营地的居民们惊奇地发现,共治会那巨大的穹顶天幕上,往常滚动的营地公告和天气信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邃的星空。
无数微弱的光点在上面闪烁,构成了一幅前所未见的美丽星图。
只有苏瑶和少数几位高层知道,那不是星图。
每一个光点,都是一段被莉莉 - A编码后的音频。
那是一段混合了三百二十七个人的声音,有临终前的咳嗽,有找到食物后的喜悦笑声,有与家人争吵后的哭泣……那是旧数据库里被标记为“无用冗余信息”的,三百二十七名幸存者,留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的声音。
莉莉 - A用它的方式,为这些被遗忘的灵魂,举办了一场无声的葬礼。
许墨回到木屋时,已是深夜。
他推开门,一张被风吹到门缝里的纸条飘落在脚边。
他弯腰捡起,借着炉膛里未尽的余火看清了上面的字,字迹歪歪扭扭,像出自一个很小的孩子之手。
“x - 817,你能听我说梦吗?”
x - 817,是他早已废弃的战术编号。
许墨握着纸条,在门口站了很久。
他没有回应,也没有去寻找那个写纸条的孩子。
他只是默默地走进屋子,从背包最深处,取出了一支满是划痕的旧口琴。
那是他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他将口琴放到唇边,吹出了一段不成调的旋律。
音符断断续续,有些地方还跑了调,像是生了锈的记忆在艰难转动。
那不成调的乐声里,没有技巧,只有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思念,飘出木屋,融入了荒原的风中。
在他没有察觉的远处,一座沙丘的背风面,一台负责巡逻的“根节点”机器人悄无声息地停了下来。
它头部的音频采集器,精准地转向了木屋的方向。
一行绿色的数据流在它的内部日志中生成、记录、并上传。
【音频日志新增。
声源归属:未知。
情感标签初步判定:思念。
置信度:78%。
建议归档编号:L - 001。】
风又起,那张写着稚嫩问题的纸条被吹离了地面,打着旋,飘向了那片由声音组成的星空。
共治会的办公室里,苏瑶彻夜未眠。
她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天幕上那片由声音构成的星图,看着它在黎明到来之前,随着系统的设定,一点点黯淡,最终消失。
美丽,却也脆弱。深刻,却也短暂。
她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视线的尽头,是曙光站那座高耸入云的主控塔。
它像一柄刺破苍穹的利剑,是旧时代技术与权力的终极象征,沉默而孤傲地矗立在那里,俯瞰着这片挣扎求生的大地。
塔是实体的,是永恒的。
而那些声音,那些记忆,那些哭声和笑声,却像天幕上的星图一样,终将消散在数据流和风沙里。
一个念头,如同一颗种子,在苏瑶的心中悄然破土。
她凝视着那座代表着冰冷、精准、绝对理性的巨塔,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或许,有些东西,不应该只存在于听觉和虚无缥缈的电波里。
它们……需要一个更坚固,更长久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