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循环新生

雨丝像生锈的针,扎在陈默后颈时,他正盯着玻璃倒影里的自己。镜中的人穿着沾血的白衬衫,左眼下方有块淡青色的瘀伤,那是上周被林深用烟灰缸砸出来的痕迹。

“这次想躲到哪里去?”

林深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带着薄荷烟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陈默猛地转身,却被对方按在洗手台上,冰冷的瓷砖硌着肋骨。他看见林深手里的手术刀,刀刃上还沾着半凝固的暗红——那是上周他自己的血。

“为什么……”陈默的喉结滚动着,视线扫过对方白大褂口袋里露出的半截病历单,“你明明可以……”

“可以什么?”林深笑了,指尖划过他颈侧的动脉,“看着你把那些照片交给警方?看着你毁了我二十年的心血?”手术刀猛地刺入,剧痛像潮水般漫过神经时,陈默听见对方在耳边低语,“下辈子聪明点,陈默。”

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秒,他看见林深镜片后的眼睛,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消毒水的味道呛得陈默猛地睁眼。

纯白的天花板,输液管在视线里晃动成模糊的线条。他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左手打着点滴。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在被子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醒了?”

熟悉的声音让他浑身一僵。林深正站在病床边,手里拿着病历夹,白大褂一尘不染。对方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的光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昨天喝多了摔下楼梯,幸好没伤到要害。”

陈默盯着他的手——干净,修长,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血迹。

这是……第几次了?

第五次?还是第二十三次?记忆像被水泡过的纸,模糊的褶皱里藏着无数个相似的结局。每次他试图揭露林深在药物试验中伪造数据、导致三名病人死亡的真相时,总会在最后一步被对方杀死。

手术刀、毒药、车祸……甚至有一次,林深在他的刹车油管上动了手脚,让他连人带车冲进了江里。冰冷的江水灌满肺部的窒息感,此刻仿佛还压在胸口。

“感觉怎么样?”林深伸手想探他的额头,陈默猛地偏头躲开,对方的手僵在半空,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医生说你有点脑震荡,可能会记不清事情。”

陈默看着他转身去倒水的背影,右手悄悄摸向枕头下——那里应该有他提前藏好的录音笔,里面是昨天和匿名举报人通话的记录。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时,他的心脏狂跳起来。

这一次,他不会再失手了。

接下来的三天,陈默表现得像个真正的脑震荡患者。他会“忘记”刚说过的话,会对着窗外发呆很久,甚至会在林深来探望时,露出茫然又依赖的表情。

林深似乎放松了警惕。他每天都来,带着清淡的粥和汤,坐在床边削苹果,偶尔聊起医院的趣事。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温和的轮廓,任谁都会觉得这是位关心朋友的好医生。

但陈默记得那些藏在温和面具下的细节——林深削苹果时,总是从蒂部开始,一圈圈转动果皮,从不中断;他说谎时会下意识地轻推眼镜;他每次杀人后,第二天一定会换一副新的镜片。

“明天就能出院了。”林深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我帮你办手续。”

陈默接过苹果,指尖故意碰到对方的手。林深的手指微不可查地缩了一下。

“谢谢你,林深。”他咬了一口苹果,甜味在舌尖散开,却带着一丝苦涩,“要不是你,我可能……”

“我们是朋友。”林深打断他,语气平淡,“应该的。”

朋友。这个词像针一样刺进陈默的心脏。他们曾经确实是朋友,是医学院的同学,是一起在解剖室熬夜的伙伴。他还记得林深第一次解剖尸体时吐得昏天黑地,是他递过去的矿泉水和纸巾;记得两人拿到医师资格证那天,在天台喝得酩酊大醉,说要一起救死扶伤。

什么时候开始变的?是林深进入这家顶尖研究所后?还是从他第一次修改试验数据开始?

陈默咽下嘴里的苹果,看着对方起身收拾餐盒的背影,悄悄按下了藏在掌心的录音笔开关。

出院那天,陈默拒绝了林深送他回家的提议。

“我想自己走走。”他笑得无害,“医生说多活动有助于恢复。”

林深没有坚持,只是在他转身时说了句:“晚上来我家吃饭吧,算是庆祝你出院。”

陈默的脚步顿了顿。鸿门宴。他几乎能想象出晚餐桌上的场景——红酒里掺着过量的镇静剂,或者饭后递来的那杯“安神茶”里藏着致命的毒药。

“好啊。”他转过身,笑得灿烂,“正好尝尝你的手艺。”

回到空荡荡的公寓,陈默立刻把录音笔里的内容导进电脑。音频里,林深的声音温和依旧,但在他削苹果的间隙,陈默捕捉到了对方低声打电话的片段——“……那个举报人处理干净了……对,陈默这边没问题……”

证据还不够。他需要更直接的东西,比如林深伪造数据的原始记录,或者能证明那三名病人死亡真相的证据。

傍晚七点,陈默提着一瓶红酒敲响了林深家的门。开门的瞬间,他闻到了饭菜的香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

客厅的灯光很暗,餐桌上摆着三菜一汤,都是他以前爱吃的。林深穿着家居服,袖口挽起,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

“等你很久了。”对方接过红酒,语气自然,“先吃饭还是先喝酒?”

“先吃饭吧。”陈默脱下外套,目光快速扫过客厅。书架上摆满了医学书籍,茶几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两人医学院毕业时的合影。照片上的林深笑得干净,还没有戴眼镜。

席间,林深频频给他夹菜,话比平时多了些,聊起以前的趣事时,眼底甚至闪过一丝真切的暖意。陈默配合地笑着,心里却像悬着一块冰。他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果然,饭后林深端来两杯咖啡:“尝尝这个,哥伦比亚的豆子。”

陈默看着面前冒着热气的咖啡,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杯身滑落,在桌面上晕开小小的水痕。和第七次轮回时,他喝下的那杯毒咖啡一模一样。

“其实……”陈默放下咖啡杯,声音有些干涩,“我想起一些事了。”

林深的动作顿了顿,端着咖啡的手指微微收紧。

“我想起举报人是谁了。”陈默抬起头,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也想起你是怎么处理掉他的。”

空气瞬间凝固。林深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镜片后的目光变得冰冷刺骨。

“看来脑震荡恢复得不错。”他放下咖啡杯,站起身,“本来想给你留个体面的。”

陈默也站了起来,手悄悄摸向口袋里的折叠刀——这是他提前准备好的,比手术刀更趁手。

“留个体面?”陈默笑了,笑声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疯狂,“林深,你杀了我多少次了?你记不清了吧?”

林深皱起眉,似乎觉得他在说胡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陈默猛地抽出折叠刀,刀刃在灯光下闪着寒光,“这次该轮到我了。”

他扑过去的瞬间,林深转身想躲,却被餐桌腿绊了一下。陈默死死按住他的肩膀,将他压在地板上。折叠刀刺进对方腹部的瞬间,他听见林深闷哼一声,温热的血溅在他手背上。

和他无数次感受到的一样。

林深的眼睛瞪得很大,里面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吐出一口血沫。

陈默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流逝,胸口涌上一阵复杂的情绪——不是复仇的快感,而是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松开手,瘫坐在地板上,任由血腥味包裹着自己。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像一幅扭曲的画。

意识开始模糊,熟悉的眩晕感袭来。陈默知道,轮回又要开始了。

“嘀——嘀——嘀——”

心电监护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陈默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依旧是纯白的天花板。

他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浑身插满了管子。旁边的心电监护仪上,绿色的波形平稳地跳动着。

“陈警官,你醒了?”一个护士惊喜的声音传来,“你都昏迷一个月了!”

警官?

陈默愣住了。他不是记者吗?什么时候成警官了?

护士叫来医生,一番检查后,医生欣慰地说:“恢复得很好,就是可能还有点意识模糊。你在抓捕连环杀人案嫌疑人时受了重伤,能醒过来真是奇迹。”

连环杀人案嫌疑人?

混乱的记忆碎片在脑海里翻涌。他看到林深穿着囚服的样子,看到法庭上出示的证据,看到自己躺在血泊里,手里还紧紧攥着逮捕令……

“嫌疑人呢?”陈默艰难地开口,喉咙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林深?”护士的表情有些复杂,“他在抓捕过程中拒捕,被你……当场击毙了。”

击毙了?

陈默猛地看向自己的右手。虎口处似乎还残留着握枪的后坐力,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扳机的冰冷。

他记得了。这一次,他不是记者,而是负责此案的刑警。他找到了林深杀害那三名病人并伪造数据的证据,在对方试图销毁最后一份病历档案时,两人发生了搏斗。

林深拿着手术刀刺向他时,他开了枪。

“这是……真的?”陈默喃喃自语,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

不是轮回,不是又一次的死亡和重生。这一次,一切真的结束了。

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只猫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它浑身毛色黑白相间,像是被泼了墨的宣纸,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带着几分警惕又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最后径直走到陈默的病床边,用脑袋轻轻蹭着他露在被子外的手背。

陈默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疲惫仿佛被这柔软的触感驱散了不少。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动作还有些僵硬,轻轻放在猫的背上。皮毛温热而柔软,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每一次轻微的呼吸都清晰可感。他缓缓收紧手指,将这团小小的温热拥在掌心,猫没有挣扎,只是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发出细微的呼噜声。

同事们离开后,护士递来一面镜子。镜中的人脸色苍白,左额缠着厚厚的纱布,眼角的瘀伤已经消退。没有沾血的白衬衫,没有冰冷的手术刀,只有一个劫后余生的灵魂。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手背上,带着真实的温度。陈默伸出手,阳光穿过指缝,在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活下来了。

在经历了无数次的死亡与杀戮,在那个名为“林深”的噩梦里挣扎了太久之后,他终于醒了。

轮回的齿轮终于停止转动,这一次,他将走向属于自己的,崭新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