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集:陶灶的烟火
灶火人间
王建国的拇指在打火机磨砂面上蹭了蹭,黄铜壳子被掌心的汗浸得发亮。展柜里的汉代陶灶缩在聚光灯下,青灰色的陶土泛着哑光,灶眼圆溜溜的,竟和他兜里这只用了五年的打火机严丝合缝。
“王师傅,该走了。”导游小张的声音从展厅那头飘过来,带着职业性的笑意,“这批游客下午还要赶高铁呢。”
王建国“嗯”了一声,没挪脚。他鼻尖几乎要贴上玻璃,视线顺着陶灶的纹路往下滑。灶面刻着简单的弦纹,三个灶眼并排躺着,中间那个稍大些,旁边还捏塑出个小小的釜形,像极了他老家那口传了三代的黑铁锅。
“以前的人在这烧火,锅底的烟比我炒的菜还香。”他对着玻璃哈了口气,白雾迅速漫开又消散。恍惚间,陶灶的灶眼里竟腾起团看不见的热气,混着草木灰的味道钻进鼻腔——那是他十岁那年,在乡下奶奶家闻到的味道。
那年夏天雨水多,村西头的老柴房漏了雨,堆在最里面的陈柴发了霉。奶奶踩着木梯翻找干爽的柴火,王建国蹲在灶门前玩灶膛里的灰烬,忽然听见“咔哒”一声轻响。
“当心烫。”奶奶的蓝布衫扫过他的脸颊,手里攥着把干松针,“这柴得架空烧,火才旺。”她用烧火棍在灶膛里扒出个空心,松针填进去,火柴一划,橘红色的火苗“腾”地蹿起来,舔着锅底的黑垢,把奶奶的皱纹都映得暖烘烘的。
那天的晚饭是南瓜粥,奶奶把南瓜切成方块扔进铁锅,粥沸起来的时候,水汽裹着南瓜的甜香从锅盖缝里钻出来。王建国趴在灶台上看粥冒泡,忽然发现灶王爷画像的边角卷了起来,露出后面土墙上的一道裂纹,像极了此刻展柜里这只陶灶侧面的纹路。
“王师傅?”小张又喊了一声,这次带着点催促,“后面还有青铜器展区呢。”
王建国直起身,后腰传来一阵熟悉的酸胀。他今年五十八岁,在“老味道”饭庄掌勺三十年,右手腕的腱鞘炎犯起来能疼得握不住锅铲,但只要一站到灶台前,浑身的骨头仿佛都舒展开了。
“来了。”他应着,却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陶灶。聚光灯打在灶眼上,像落了粒星星。他忽然想起上周三的晚上,后厨的新灶坏了,维修工要第二天才能来。那一桌客人点了红烧排骨,非说要用老式柴灶烧才够味。
“王师傅,要不换煤气灶?”学徒小李手忙脚乱地擦着灶台,“我看别家饭店都用……”
“去把后院那只煤炉搬来。”王建国系紧围裙,声音斩钉截铁。那只煤炉是他十年前从乡下收来的,铸铁的炉身锈得厉害,却比任何新式灶台都合他的心意。
煤炉烧起来的时候,后厨飘起久违的煤烟味。王建国把排骨在油锅里煸出焦糖色,加了酱油和冰糖翻炒,最后倒进砂锅坐在煤炉上煨着。火苗从炉口舔出来,映着砂锅盖的纹路,竟和记忆里奶奶家的铁锅有几分相似。
客人后来吃得精光,结账时特意到后厨道谢:“这味道,跟我小时候在姥姥家吃的一模一样。”王建国望着煤炉里渐渐暗下去的火苗,忽然觉得那客人的眉眼,像极了当年总爱扒着灶门看他烧火的小侄子。
展厅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一群穿校服的学生围着陶灶叽叽喳喳。
“老师,这是做饭用的吗?”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指着陶灶上的釜形捏塑,“比我家的电饭煲小多了。”
“这是汉代的陶灶模型。”戴眼镜的老师推了推眼镜,声音温和,“那时候没有电饭煲,人们用它烧火做饭,就像我们现在用灶台一样。”
“那他们做什么菜呀?”另一个男孩追问,“有炸鸡排吗?”
孩子们的笑声像撒了把豆子,王建国站在人群外,忽然觉得眼眶有点发热。他想起自己刚到饭庄当学徒的那年,师父总说:“做菜就像做人,得有烟火气。”那时候的灶台还是砖砌的,烧的是蜂窝煤,每天清晨他都要提前半小时到后厨,把煤炉捅旺,让烟火慢慢熏热冰冷的铁锅。
有次他炒糊了一盘青菜,师父没骂他,只是让他盯着灶膛里的火苗看:“火太急了,菜就焦;火太慢了,菜就蔫。得让火跟菜好好说话。”
王建国当时不懂,直到三年后他第一次独立掌勺,炒那道招牌的葱烧海参。当葱段在油锅里爆出金黄,海参裹着酱汁在锅里翻滚时,他忽然听见了“滋滋”的声响——那是火在跟菜说话,是菜在跟食客打招呼。
“您也是来看这陶灶的?”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边响起。王建国转过头,看见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蓝布衫洗得发白,跟记忆里奶奶穿的那件很像。
“嗯,”王建国点头,“看着亲切。”
“我家以前也有这么个灶。”老太太眯起眼,手指在玻璃上虚虚地画着陶灶的轮廓,“我男人年轻时是瓦匠,这灶是他亲手盘的,说比别家的省柴。”她忽然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菊花,“有年大年初一,他非要在灶膛里埋个年糕,说讨个‘年年高’的彩头,结果把锅底烧了个洞。”
王建国也笑了。他想起自己结婚那年,媳妇非要在新家的燃气灶上摆个小小的陶灶模型,说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沾沾老辈的烟火气”。那模型现在还摆在他家的橱柜上,灶眼里插着根红蜡烛,每年除夕都会点燃。
“后来呢?”他问老太太。
“后来他走了,灶也拆了。”老太太的声音轻下来,“村里搞新农村建设,家家都换了煤气灶。我那时候哭了好几天,觉得灶拆了,家就散了。”她顿了顿,指着陶灶的灶眼,“你看这灶眼,多圆溜,跟我家那只一模一样。那时候我总蹲在灶门前烧火,看火苗从灶眼里钻出来,觉得日子就像这火,烧得旺旺的。”
王建国想起上周体检,医生说他血压有点高,让他少接触油烟。儿子在电话里劝他退休:“爸,我给您报个旅游团,您出去走走。”他当时没答应,不是舍不得工资,是舍不得后厨的烟火气。
每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后厨的气窗照在灶台上,当铁锅被火熏得发烫,当各种食材在锅里碰撞出不同的声响——那是他听过最动听的声音。就像此刻,他仿佛听见展柜里的陶灶在“噼啪”作响,灶眼里的热气越来越浓,裹着松针的香、南瓜的甜、排骨的咸,在展厅里慢慢散开。
“奶奶,您看!”刚才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忽然指着陶灶,“灶眼里好像有光!”
孩子们都凑了过去,叽叽喳喳地议论着。王建国望着那片被孩子们围住的玻璃,忽然觉得,有些东西是烧不尽的。就像这陶灶,哪怕过了两千年,灶眼里的火依然在烧;就像那些老味道,哪怕换了灶台,烟火气里的心意依然没变。
他掏出兜里的打火机,轻轻按了一下,火苗“噌”地跳出来,橘红色的,跟记忆里奶奶灶膛里的火一模一样。
“走了,看青铜器去。”王建国把打火机揣回兜里,转身跟上小张的队伍。后腰的酸胀似乎减轻了些,脚步也轻快了。他想好了,今晚下班就给儿子回个电话,说退休的事可以考虑,但得等他把新学徒带出来——那孩子手巧,就是性子急,得让他多看看灶膛里的火,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老味道”。
展厅的灯光落在他的背影上,和落在展柜里的陶灶上的那缕光,慢慢合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