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集:竹篮的缝隙

《竹篮里的光阴》

李嫂把最后一捆菠菜摆进三轮车的竹筐时,晨露刚好顺着筐沿滚下来,在水泥地上洇出个小小的湿痕。她直起身捶了捶腰,目光越过菜市场蒸腾的白雾,落在街对面那栋刚挂上牌的博物馆上。玻璃幕墙反射着初升的太阳,晃得她眯起了眼——那里头,正摆着个比她这卖菜筐金贵百倍的老物件。

那是个明代的竹篮。昨天收摊早,她揣着刚赚的三十块钱买的葱油饼,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展厅里的冷气裹着木头味儿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把沾着泥的胶鞋在地毯上蹭了蹭,却在看见展柜里那个竹篮时定住了脚。篮身是琥珀色的,篾条细得像姑娘的发丝,盘缠交错间留着均匀的细缝,阳光从天窗漏下来,在篮底投下星星点点的光。

“明代竹编,民间日用。”旁边的说明牌上印着一行黑字。李嫂忍不住笑了,伸手想去摸,指尖却撞在冰凉的玻璃上。这篮子,竟和她娘家那只陪嫁的竹篮像了七八分。

那会儿她还是李家丫头,十五岁跟着娘去赶集。娘的竹篮是外公编的,篾条削得极薄,浸过桐油,泛着温润的黄。每次赶集,娘总在篮底垫张荷叶,装上刚摘的豆角、新腌的萝卜干,最上头摆一小把香菜。香菜叶嫩得掐得出水,总有几片不安分地从篮缝里钻出来,晃晃悠悠地垂着。

“娘,您编的缝太宽了。”她跟在娘身后,伸手去扶那些调皮的香菜叶。石板路坑坑洼洼,竹篮在娘臂弯里轻轻晃,篮沿的铜环叮当作响,混着两旁货摊的吆喝声,像支热闹的曲子。

娘总笑着拍她的手:“宽点好,透气。你外公说,好竹篮得漏点气,不然菜要闷坏的。”说着掀开篮盖让她闻,荷叶的清香混着萝卜干的咸鲜,直往鼻子里钻。

后来她嫁了人,娘把那只竹篮给了她。新婚头一年,她每天挎着竹篮去镇上赶集,篮子里装着自家种的菜,也装着日子的盼头。天不亮就起床,往篮底铺张干净的玉米叶,把带着露水的青菜码得整整齐齐,最上面放一小把香菜——那是她学着娘的样子,特意留的。

有次她蹲在街角卖菜,邻摊的张婶盯着她的竹篮直咂嘴:“你这篮子编得真讲究,比供销社的布袋子好用多了。”她听了心里甜滋滋的,忍不住把篮子往亮处挪了挪,让阳光把那些细密的篾条纹路照得更清楚些。那天生意格外好,收摊时篮子空了,她却舍不得立刻回家,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摩挲着篮沿被磨得光滑的铜环。水面映着竹篮的影子,晃晃悠悠的,像盛着一篮子的光。

想到这儿,李嫂的手不自觉地摸向了车把上挂着的塑料袋。袋子里装着今早刚买的香菜,是给老伴做羊肉汤用的。她轻轻晃了晃袋子,香菜叶果然从袋口的缝隙里探出头来,和记忆里竹篮里的模样重合在一起。

“李嫂,今儿的菠菜怎么卖?”一个熟客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她赶紧应着,手忙脚乱地称菜、找零,眼角的余光却总往博物馆的方向瞟。玻璃幕墙里,那只明代竹篮的影子仿佛还在晃,晃得她心里头也跟着漾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中午的日头渐渐烈了,菜市场的人稀稀拉拉起来。李嫂把剩下的菜捆成一把,打算便宜处理了。这时,一个背着画板的小姑娘停在她摊前,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手里的塑料袋:“阿姨,您的香菜叶在跳舞呢。”

李嫂愣了愣,低头一看,风正从塑料袋的缝隙里钻进去,吹得香菜叶轻轻摇晃。她忽然笑了,想起昨天在博物馆里,自己也是这样盯着那只竹篮看了好久。那会儿她对着玻璃哈了口气,用手指在雾蒙蒙的玻璃上画了个小小的篮子,画完又赶紧擦掉,怕被工作人员说。

“小姑娘,要买菜吗?”她问。小姑娘摇摇头,举起画板给她看:“我在画那边的博物馆,可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李嫂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博物馆的玻璃墙反射着天空的蓝,那只竹篮就藏在里面,安安静静的,像睡着了。

“缺了点人气儿。”李嫂脱口而出。小姑娘眨眨眼:“人气儿?”“嗯,”她点点头,拿起那把剩下的菠菜,“以前的篮子啊,都是挎在人胳膊上的。装过菜,盛过米,沾过孩子的口水,也淋过雨天的水。哪像现在,关在玻璃柜里,连风都吹不着。”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歪着头,忽然指着她的三轮车:“阿姨,您的竹筐能借我画画吗?”李嫂乐了:“这破筐有啥好画的?”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把竹筐从车上卸下来,放在小姑娘面前。筐底有些磨损,篾条断了几根,用细铁丝草草捆着,跟博物馆里那只精致的竹篮比起来,简直像个粗笨的乡下汉子。

可小姑娘却画得格外认真,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李嫂蹲在旁边看着,看着看着,就觉得眼前的竹筐和记忆里娘的竹篮重叠在了一起。她想起有次儿子发高烧,她挎着竹篮去邻村找医生,篮子里装着给医生的鸡蛋,还有儿子哭闹时攥皱的手帕。那天路滑,她摔了一跤,竹篮磕在石头上,篾条断了好几根,鸡蛋碎了一地。她顾不上心疼鸡蛋,爬起来抱着篮子就跑,篮子晃啊晃,像揣着颗七上八下的心。

后来那只竹篮修了又修,直到儿子上了学,她买了个帆布包,竹篮才被束之高阁,放在老屋的墙角。去年回老家,她特意去看了看,竹篮上蒙着厚厚的灰,篾条脆得一碰就断,可篮沿的铜环,却依旧泛着淡淡的光。

“画好了!”小姑娘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画上,她的竹筐旁边,多了个模糊的影子,像极了博物馆里那只明代竹篮。两个篮子的影子挨在一起,仿佛在说悄悄话。

“这是……”李嫂指着那个影子,眼眶忽然有点热。小姑娘笑着说:“我觉得它们应该是一家人。”

收摊的时候,夕阳把菜市场的影子拉得老长。李嫂推着三轮车往家走,经过博物馆时,特意停了下来。玻璃柜里的竹篮在暮色中泛着柔和的光,篮底的缝隙里,好像真的漏下了几片翠绿的香菜叶。

她忽然想起早上那个小姑娘的画,忍不住笑了。也许那些老物件,真的像小姑娘说的那样,是认亲的。就像她的竹筐,和那只明代竹篮,隔着几百年的光阴,却在某个瞬间,借着几片调皮的香菜叶,悄悄牵起了手。

晚风从街角吹过来,掀动了她塑料袋里的香菜叶。李嫂轻轻晃了晃袋子,身后博物馆的玻璃上,那只竹篮的影子也跟着晃了晃,像在回应她似的。远处传来收废品的吆喝声,混着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竟和记忆里赶集时的热闹,有了几分相似。

她加快了脚步,塑料袋里的香菜叶还在晃,像在催促着她回家。锅里的羊肉汤该炖好了,撒上这把带着阳光味道的香菜,一定很香。就像当年,娘掀开竹篮的盖子,那股子混着荷叶清香的味道,一辈子都忘不了。

走到巷口时,她回头望了一眼博物馆的方向。夜色渐浓,玻璃幕墙亮起了灯,那只竹篮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托着那些流逝的光阴。李嫂笑了笑,转身走进了自家的巷子,塑料袋里的香菜叶,还在悄悄地晃啊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