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二)(89)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二)
清晨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帘照在陈志远脸上时,他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老屋的木床、褪色的蓝格子被套、墙上斑驳的水渍——这是老家。然后他想起来了,朱丽在客房里。
陈志远猛地坐起身,抓过床头的手机。七点二十。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没有声音。朱丽应该还在睡。他轻轻拧开门把手,想先去厨房煮点粥。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煎蛋的香味扑面而来。陈志远愣住了。
朱丽站在灶台前,身上套着他的旧格子衬衫,下摆在大腿处晃荡,露出两条光洁的腿。她头发随意地扎成丸子头,几缕碎发垂在颈边,随着翻炒的动作轻轻摇晃。灶台上摆着切好的葱花、一碗打散的鸡蛋,还有几片培根在平底锅里滋滋作响。
"醒了?"朱丽头也不回地说,"我擅自用了你的冰箱,希望你别介意。"
陈志远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这个场景太过熟悉——十年前的高中春游,朱丽也是这样,在野炊区忙前忙后,给全班同学做三明治。那时候她穿着校服,脸上还带着婴儿肥,而现在的她举手投足间都是成熟女性的韵味。
"你...起得真早。"他最终憋出这么一句。
朱丽转过身,嘴角挂着笑。"设计师的作息,习惯了早起。"她把煎蛋盛进盘子,"去洗漱吧,马上就好。"
陈志远点点头,逃也似地钻进卫生间。镜子里的男人眼睛浮肿,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他打开水龙头,冷水拍在脸上,试图让自己清醒。这一切太不真实了——朱丽在他家厨房做早餐,穿着他的衬衫,好像他们是多年的伴侣而非十年未见的高中同学。
等他洗漱完出来,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煎蛋、培根、吐司和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朱丽坐在那里,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没系,露出一截白皙的锁骨。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的咖啡,"她推过一杯,"我带了挂耳包,这是埃塞俄比亚的耶加雪菲。"
陈志远小心地抿了一口,苦涩中带着果香。"好喝。"他说,然后意识到这是十年来第一次有人给他做早餐。和林雯结婚后,早餐要么是路边摊,要么是他自己做。林雯总是睡到最后一刻才匆匆出门。
"想什么呢?"朱丽问。
"没什么。"陈志远低头切煎蛋,"就是想起以前的事。"
朱丽的眼睛亮了一下。"比如?"
"春游那次,你也给大家做早餐。"
"你还记得啊。"朱丽笑起来,右脸颊的酒窝若隐若现,"那天你吃了三个我做的三明治,张婷说你要把全班的口粮都吃光了。"
陈志远也跟着笑了。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朱丽做的三明治里夹了火腿、煎蛋和生菜,比学校订的盒饭好吃多了。那天回程的大巴上,她靠在他肩上睡着,发丝蹭得他脸颊发痒。
"后来..."朱丽放下咖啡杯,"后来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
空气突然凝固了。陈志远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我没有躲你。"
"毕业聚餐你没来,同学会你从不参加,连班级群你都退了。"朱丽直视着他的眼睛,"因为我表白了,对吗?"
陈志远胸口发闷。阳光照在餐桌上,照亮了木纹里的细小划痕。他想起父亲在这张桌子上说的话:"志远啊,城里姑娘不适合你,咱们农村人要有自知之明。"
"我当时觉得...我们不合适。"他艰难地说,"你家在县城,父亲是公务员,而我..."
"而你是个'农村穷小子'?"朱丽替他说完,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陈志远,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陈志远摇摇头。
"因为你从不因为自己是农村的就低人一等。"朱丽的声音轻柔却坚定,"你成绩好,篮球打得棒,帮同学修自行车从不收钱。记得李强那次摔断腿吗?是你每天背他上下三楼。"
陈志远怔住了。他从未想过在别人眼中自己是这样的形象。在他自己看来,他永远是不够好的——不够富有,不够体面,不够配得上那些美好的事物和人。
"后来我明白了,"朱丽继续说,"不是你觉得自己配不上我,是你害怕真的在一起后,我会发现你没自己想象的那么好。"
这句话像一把小刀,精准地刺入陈志远的心脏。他突然想起林雯离婚时说的话:"陈志远,你永远在担心自己不够好,却从不试着变得更好。"
"我前妻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苦笑道。
朱丽伸手覆上他的手背。"跟我说说她吧。"
陈志远犹豫了一下。谈论失败的婚姻就像揭开刚结痂的伤口,但他发现自己竟然愿意向朱丽倾诉。"林雯是我大学同学介绍的,性格开朗,家境普通。结婚头几年还好,后来...可能是我太专注于工作,忽略了她。"
"只是这样?"朱丽敏锐地问。
陈志远深吸一口气。"她想要孩子,我一直推脱,说等经济条件再好些。去年她查出卵巢早衰,医生说越晚怀孕几率越低。"他盯着咖啡杯,"上个月她告诉我,她爱上了别人,一个愿意和她组建家庭的人。"
朱丽的手指轻轻收紧。"所以你才净身出户?"
"算是一种补偿吧。"陈志远耸耸肩,"反正那些东西对我也不重要了。"
阳光移到了朱丽的脸上,照亮她微微皱起的眉头。"你爱她吗?林雯。"
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压在陈志远胸口。他曾经以为那是爱——一起吃饭、睡觉、过日子,偶尔争吵又和好。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更像是一种习惯,一种对"到了年纪就该结婚"的社会期待的妥协。
"我不知道。"他最终承认,"也许我只是害怕孤独终老。"
朱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站起来。"走,带我看看你的村子。"
"现在?"
"阳光正好,适合散步。"她已经走向客房,"给我五分钟换衣服。"
二十分钟后,他们走在村头的小路上。四月的田野绿意盎然,远处山坡上的茶树排列成整齐的线条。朱丽换上了牛仔裤和白t恤,头发扎成马尾,像个大学生。她手里拿着手机,不时拍下路边的野花或老房子。
"这里真美,"她感叹道,"比县城安静多了。"
陈志远指向前方的一栋红砖房。"那是我小学,现在改成养老院了。"
"还记得你六年级那次演讲比赛吗?"朱丽突然问,"《我的梦想》。"
陈志远脸一热。"别提了,我紧张得忘词,在台上站了三分钟没说出一句话。"
"但你是唯一一个写想当建筑师的。"朱丽转头看他,"其他人都说要当科学家、医生。后来你真的做到了。"
陈志远心头一暖。那次惨败的经历他早已埋进记忆深处,没想到朱丽不仅记得,还看到了其中的特别之处。
他们路过一家小卖部,老板娘王婶正坐在门口摘豆角。看见陈志远,她眼睛一亮。"志远回来啦?这是..."她的目光在朱丽身上来回打量。
"我高中同学,朱丽。"陈志远介绍道,"来村里玩。"
"哎呀,姑娘真俊。"王婶笑眯眯地说,"志远可是我们村最有出息的后生,大学生,在城里当工程师呢。"
陈志远尴尬得脚趾抠地。如果王婶知道他刚离婚失业,不知会作何感想。
"我知道。"朱丽自然地接话,"他一直很优秀。"
离开小卖部后,朱丽小声问:"村里人都不知道你离婚?"
陈志远摇摇头。"懒得解释。"
"你打算一直躲在这里吗?"朱丽的问题直白得让他措手不及。
"我...需要时间想想下一步。"
朱丽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我昨天说的合伙开工作室是认真的。县城在发展,需要好的设计团队。你有经验,我有客户资源,我们可以..."
"为什么是我?"陈志远打断她,"十年没见,你怎么确定我还靠谱?"
朱丽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因为这十年,我一直在关注你。"
陈志远愣住了。"什么意思?"
"张婷和我一直有联系。"朱丽低头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她偶尔会提到你。去年她说你状态很差,婚姻出了问题..."
所以张婷是那个"线人"。陈志远感到一阵复杂的情绪——既感动于朱丽的关注,又困惑于她的动机。"你为什么不直接联系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朱丽抬起头,眼睛在阳光下呈现出琥珀色,"'嗨,听说你婚姻快完蛋了,需要安慰吗?'"
这个玩笑让陈志远笑出声来。他们继续往前走,路过一片油菜花田,金黄色的花朵在风中摇曳。
"其实我这次回来,不只是为了看你。"朱丽突然说,"我妈逼我相亲,对方是县教育局副局长的儿子。"
陈志远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所以这才是她突然出现的真正原因?逃避相亲?
"我告诉她我有喜欢的人了,她不信。"朱丽继续说,"所以我得带个人回去给她看。"
陈志远停下脚步。"你是说..."
"假装是我男朋友,就吃顿饭。"朱丽迅速补充,"当然,如果你不愿意..."
"我愿意。"这句话脱口而出,快得让陈志远自己都吃惊。
朱丽眼睛一亮。"真的?"
"反正我也没事做。"陈志远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急切,"什么时候?"
"明天中午。"朱丽咬了咬下唇,"不过有个问题...我妈以为我男朋友是省建筑设计院的副院长。"
陈志远瞪大眼睛。"什么?"
"她一直嫌我嫁不出去,我就编了个完美人设..."朱丽尴尬地解释,"三十五岁,事业有成,有房有车..."
这不就是他曾经的样子吗?陈志远突然明白了朱丽的潜台词——她描述的理想对象,其实就是她想象中的、成功的陈志远。
"所以你希望我...扮演我自己?"他苦笑道。
"差不多吧,就是...更成功一点的版本。"朱丽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会很为难吗?"
陈志远看着眼前这个曾经被他拒绝、如今却想方设法维护他尊严的女人,胸口涌起一股暖流。"不会。不过我建议别说我是副院长,普通项目负责人比较可信。"
朱丽绽开笑容,突然抓住他的手。"谢谢你,陈志远。"
她的手掌温暖柔软,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涂着淡粉色的指甲油。陈志远发现自己不想松开。
他们沿着小路慢慢走回村子,经过李大爷家时,看见老人正站在梯子上修补屋顶。
"李大爷!"陈志远赶紧跑过去扶住摇晃的梯子,"您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上房?"
"小远回来啦?"李大爷眯起眼睛,"房顶漏雨,找人来修要两百块,我自己弄弄得了。"
朱丽走过来,仰头观察屋顶。"瓦片老化,防水层也有问题。简单修补撑不过雨季。"
李大爷惊讶地看着她。"这闺女懂建筑?"
"我是设计师。"朱丽微笑,"陈志远是建筑师,我们可以帮您看看。"
就这样,原本计划的散步变成了义务劳动。陈志远从李大爷家借来工具,爬上屋顶检查,朱丽在下面画简易结构图。他们配合默契,一个指出问题,一个提出解决方案,就像合作多年的搭档。
"需要换掉这片的瓦,再涂一层防水涂料。"陈志远下来后说,"材料费大概一百五,明天我去县城买了带回来。"
"那怎么行,不能让你花钱。"李大爷连连摆手。
"材料算我的。"朱丽已经掏出手机,"我认识建材市场的老板,能打折。"
陈志远看着她熟练地打电话谈价格,突然意识到这个朱丽已经不是记忆中那个害羞的女孩了。她自信、干练、处事圆滑,十年时光将她打磨得光彩夺目。
夕阳西下时,他们告别李大爷往回走。朱丽的手机响了,她看了眼屏幕,眉头微蹙。"我妈。"她叹了口气,接起电话,"喂?...我知道...明天就回去...带他一起...行了妈,别问了..."
挂断电话,朱丽无奈地耸耸肩。"催命似的。"
"你妈妈...很着急你的婚事?"陈志远试探地问。
"在她眼里,三十岁不结婚就是罪过。"朱丽踢开路边的一颗小石子,"尤其是我姐两个孩子都上小学了。"
陈志远想起自己的母亲。如果她还活着,会不会也这样操心他的婚姻?可能不会——母亲总是说"男人以事业为重"。
回到老屋,朱丽坚持要做晚饭。陈志远在厨房打下手,看着她熟练地切菜、炒菜,动作行云流水。
"你经常做饭?"他问。
"一个人住,总不能天天外卖。"朱丽把蒜蓉空心菜盛进盘子,"在国外留学那几年练出来的。"
陈志远这才意识到,他对朱丽这十年的生活几乎一无所知。"你在哪个国家留学?"
"意大利,学室内设计。"朱丽擦擦手,"毕业后在米兰工作了两年,后来父亲生病就回来了。"
陈志远想象着朱丽在米兰的样子——穿着时尚,操着流利的意大利语,在咖啡馆里画设计图。那是一个他完全无法触及的世界。
晚饭后,他们坐在院子里乘凉。夜风轻柔,远处传来蛙鸣。朱丽仰头看着星空,脖颈线条优美得像天鹅。
"明天见完我妈,"她突然说,"你有什么打算?"
陈志远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也许在县城找份工作,或者..."
"或者跟我合伙?"朱丽转过头看他,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我是认真的,陈志远。我们可以从小的家装项目开始,慢慢拓展。"
陈志远想起自己空空如也的银行账户和前途渺茫的职业前景。朱丽的提议像一根救命稻草,但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该抓住它。
"为什么帮我?"他轻声问。
朱丽没有立即回答。一只萤火虫飞过他们之间,划出一道微弱的光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