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逸(四)(136)
轩逸(四)
周一早晨的会议室里,王兰接过那份盖着红头文件的培训通知,手指微微发抖。青年干部培训班——全单位只有一个名额,往年都是给那些即将提拔的"明日之星"的。
"谢谢组织的信任。"王兰站起身,向李处长和党委成员鞠了一躬。她能感觉到会议室里其他人投来的复杂目光,尤其是老刘那掩饰不住的失望表情。
"小王啊,这次机会难得。"散会后,李处长特意留下她,"培训班在市委党校,为期一个月,全封闭管理。结业表现直接报组织部备案,对以后发展很有帮助。"
王兰点点头:"我一定珍惜这次机会。"
"对了,"李处长状似无意地补充,"陈局长很关心你,特意打电话问过你的事。"
王兰心头一紧。果然,这个名额和陈凯那通"认错"电话有关。她勉强笑了笑:"替我谢谢陈局长关心。"
走出会议室,王兰直接去了洗手间。镜子里的女人眼眶发红,嘴角却挂着讽刺的笑。多可笑啊,她努力了这么多年,最后竟是因为前夫的"关系"才获得机会。冰凉的自来水拍在脸上,她深吸一口气,决定先不管这些弯弯绕绕——机会就是机会,抓住了再说。
午休时间,王兰独自在办公室整理培训需要的材料。手机震动起来,是周律师发来的消息:「银行流水有问题,发现陈凯多个账户间可疑转账记录,建议面谈。」
王兰立刻回复:「下班后过去。」
刚放下手机,办公室门被推开,人事处的小张探头进来:"王科长,恭喜啊!听说你要去青年干部班?"
"运气好。"王兰轻描淡写地回答。
小张神秘兮兮地关上门,压低声音:"兰姐,你知道为什么这次名额给你吗?"
王兰挑眉:"组织决定,我哪知道。"
"听说..."小张凑得更近,"是市委组织部直接点名要的你!李处长都吓了一跳。"
王兰愣住了:"组织部?我和组织部从无交集啊。"
"所以才奇怪嘛。"小张眨眨眼,"不过这是好事啊!说明上面有人赏识你。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你认识张维吗?组织部干部科的。"
王兰摇头。这个名字完全陌生。
"那就怪了..."小张嘀咕着走了。
下午四点,王兰提前请了假,直奔律师事务所。周律师的办公桌上摊开着厚厚一叠银行流水单,不同颜色的便签条标记着可疑交易。
"问题很大。"周律师推了推眼镜,"你丈夫...不,你先生在过去两年里有规律地转移资金。看这里——每月15号左右,他的工资卡会转出8000到不等到一个建行账户,然后这个账户又在同一天将几乎等额的钱转到一个农行账户。"
王兰皱眉:"这能说明什么?"
"农行账户的持有人叫陈强。"周律师意味深长地说,"是你先生的哥哥吧?"
王兰倒吸一口冷气。陈强在老家开小超市,根本不需要这么频繁的大额资金往来。
"更可疑的是,"周律师继续道,"这个建行账户每隔几个月就会收到一笔5万到10万不等的汇款,备注是'项目咨询费',付款方是'鑫盛建筑咨询公司'。"
王兰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陈凯是结构工程师,哪来的"咨询费"?而且鑫盛这个名字很耳熟...突然,她想起来了——那是陈凯公司长期合作的一个分包商!
"你的意思是...他在吃回扣?"王兰压低声音。
周律师不置可否:"至少是灰色收入。关键是,这些钱从未用于家庭开支,甚至可能被你公婆家隐匿了。"她停顿一下,"如果走诉讼离婚,这些都可以作为恶意转移财产的证据。"
王兰盯着那些流水单,胸口发闷。她一直以为陈凯只是愚孝,没想到还涉及经济问题。那些他哭穷的日子,那些说自己降薪的抱怨,全是演戏?
"我需要复印这些材料。"王兰说。
离开律师事务所时已是华灯初上。王兰坐在车里,久久没有发动。雨刷器有节奏地摆动着,刮去挡风玻璃上的雨水。就像她的生活,表面上的问题被一次次清理,但更深层的污垢却始终存在。
回到家,父母正在客厅看电视。母亲见她回来,立刻起身:"吃饭了吗?给你留了菜。"
"吃过了。"王兰放下包,"妈,爸,跟你们说个事。我下周要去参加青年干部培训班,一个月,封闭管理。"
"好事啊!"父亲眼睛一亮,"这是要提拔的信号!"
母亲却皱眉:"一个月?那小雨怎么办?"
"白天幼儿园,晚上就麻烦你们了。"王兰顿了顿,"周末我会尽量回来。"
母亲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行吧...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陈凯今天来电话了,问你收到培训通知没有。"
王兰猛地抬头:"你告诉他了?"
"就...随口提了一句..."母亲有些心虚,"他说他特意托关系安排的..."
"妈!"王兰声音陡然提高,"我和他的事你能不能别插手?"
"我怎么就插手了?"母亲也来了火气,"人家陈凯知道错了,处处为你着想,你还这个态度?你以为单亲妈妈那么好当?"
"好了好了!"父亲打断两人,"兰兰有兰兰的考虑,你就少说两句。"
王兰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妈,陈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他背着我转移财产,可能还涉及经济问题..."
"胡说八道!"母亲激动起来,"陈凯那孩子老实巴交的,能有什么问题?你就是被那些律师挑拨的!"
王兰再也忍不住了,从包里掏出复印的银行流水:"你自己看!这两年他偷偷转给他哥多少钱!而我们呢?连小雨的幼儿园学费都要我爸妈出!"
母亲接过那叠纸,翻了几页,脸色渐渐变了。父亲凑过来看,眉头越皱越紧。
"这...这会不会有什么误会?"母亲还在挣扎。
"误会?"王兰冷笑,"他给我的那张所谓的'全部积蓄'卡,里面只有三百块钱!真正有钱的卡他带去了深圳!"
母亲哑口无言,颓然坐在沙发上。父亲拍拍她的肩:"老伴,这次确实是陈凯不对..."
夜深了,王兰躺在床上,听着隔壁父母低声的争执。母亲还在为陈凯辩解,父亲则坚持站在女儿这边。这种分裂感让她窒息——明明是她的婚姻,却成了全家的战场。
手机震动起来,是个陌生号码。王兰犹豫了一下,接起来:"喂?"
"王兰同志吗?"一个低沉的男声,"我是市委组织部张维,负责这次青年干部培训班的联络工作。"
王兰立刻坐直了身体:"张科长好。"
"别紧张,"对方声音里带着笑意,"就是确认一下你下周能否按时报到。听说你有个四岁的女儿?住宿方面如果有特殊需求,可以提前告诉我们。"
"不用特殊安排,谢谢关心。"王兰谨慎地回答,心里却纳闷——这种小事需要科长亲自打电话?
"那好,期待见面。"张维顿了顿,"对了...陈凯是我大学学弟,他特意托我关照你。"
王兰如遭雷击,手机差点掉在床上。原来如此!什么组织部点名,什么特别赏识,全是陈凯在背后运作!他这是要干什么?用这种方式"挽回"她?
"张科长,"她强压怒火,"我和陈凯正在办理离婚手续,他的任何行为都与我无关。如果这个培训名额有特殊考量,我宁愿放弃。"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王兰同志,你误会了。培训班名额是组织决定,个人关系最多起个推荐作用。你的工作表现才是关键。"他的语气变得正式,"我和陈凯只是普通校友,不会影响正常工作。"
挂断电话,王兰心乱如麻。她不确定张维的话有几分可信,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在体制内,人际关系就像一张无形的网,谁都逃不开。
周六早晨,王兰正在收拾培训要带的行李,小雨突然发起高烧。孩子小脸通红,蜷缩在床上哼哼唧唧。王兰一量体温,39.8度,顿时慌了神。
"去医院!"父亲当机立断。
王兰抱起女儿就往车库跑。母亲追出来:"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王兰头也不回,"我自己能行!"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带女儿看急诊。小雨软绵绵地趴在她肩上,呼吸滚烫。王兰一手抱孩子,一手扶着方向盘,手心全是汗。后视镜里,她看到母亲站在单元门口,满脸担忧。
急诊医生诊断是疱疹性咽峡炎,需要输液治疗。护士扎针时,小雨哭得撕心裂肺,王兰紧紧抱住女儿,自己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妈妈在呢,不哭不哭..."她轻声哄着,声音却比孩子还抖。
输液室里,小雨终于睡着了。王兰看着女儿苍白的小脸,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手机里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是母亲打的。她犹豫了一下,回拨过去。
"兰兰,小雨怎么样了?"母亲的声音充满焦急。
"在输液,好多了。"王兰轻声回答。
"你说你,非要逞强..."母亲又开始唠叨,"一个人带孩子多难,以后..."
"妈,"王兰打断她,"我能行的。离婚后这些都是常态,早点适应也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最后母亲只说了一句:"需要什么打电话,我让你爸送过去。"
挂掉电话,王兰靠在冰冷的椅背上,看着输液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落下。她突然明白,母亲反对离婚不只是因为观念保守,更是心疼她将要面对的艰辛。但这种心疼,恰恰剥夺了她成长的机会。
周日中午,小雨的烧退了。王兰开车带女儿回家,路上接到周律师电话。
"有个新发现,"周律师的声音透着兴奋,"鑫盛公司的实际控制人是陈凯的表姐夫!他们很可能通过虚构咨询项目套取公司资金,再通过陈强洗白。金额不小,涉嫌违法犯罪!"
王兰的手一抖,车子差点偏离车道:"确定吗?"
"八九不离十。"周律师压低声音,"我已经联系了在检察院的朋友,他们很感兴趣。这事一旦坐实,陈凯在财产分割上就完全被动了,甚至可能面临刑事责任。"
王兰的心砰砰直跳。她从未想过陈凯会涉及违法勾当,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普通离婚纠纷的范畴。
"我需要怎么做?"她问。
"暂时按兵不动,"周律师建议,"先参加你的培训,这些证据我会继续收集整理。记住,对谁都不要提,包括你父母。"
挂断电话,王兰从后视镜看了眼熟睡的小雨。孩子的小脸还有些苍白,但呼吸已经平稳。她突然感到一阵后怕——如果陈凯真的涉案,将来判刑的话,对女儿会有什么影响?
回到家,父母早已准备好午饭。饭桌上,母亲罕见地没有提陈凯,只是不停地给小雨夹菜。父亲则关心地问起培训班的事。
"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父亲给她盛了碗汤,"好好表现,别惦记家里。"
王兰点点头,突然发现母亲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她心里一软,夹了块排骨放到母亲碗里:"妈,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母亲愣了一下,眼圈又红了:"兰兰啊...那些银行流水,我仔细看了..."她的声音哽咽,"妈错了,不该逼你..."
王兰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这一刻,她突然理解了母亲的矛盾——不是不疼她,只是害怕她走一条更难的路。
周一早晨,王兰拖着行李箱来到市委党校报到。校园绿树成荫,古朴的教学楼透着庄严肃穆。报到处排着长队,她站在队尾,打量着未来的同学们——大多三十出头,个个精神抖擞,一看就是各单位精心挑选的骨干。
"王兰同志?"一个温润的男声在身后响起。
王兰转身,看见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他穿着简洁的白衬衫和深色西裤,约莫三十五岁上下,眉眼清俊,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我是张维。"他伸出手,"欢迎你来参加培训。"
王兰礼貌地握了握他的手:"张科长好。"
"别这么正式,"张维笑道,"培训班里大家都是同学。对了..."他压低声音,"关于上次电话里说的,我和陈凯真的不熟,就是校友关系。名额确实是看你工作表现决定的,别有什么负担。"
王兰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张维的眼神很真诚,但体制内的人最擅长的就是表面功夫,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谢谢关心。"她客套地回答。
办理完入住手续,王兰被分到一间双人宿舍。室友叫林媛,是区财政局的业务骨干,活泼健谈。刚放下行李,林媛就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你知道谁是我们班主任吗?"
"不是组织部的人吗?"王兰整理着床铺。
"张维啊!"林媛兴奋地说,"组织部最年轻的科长,据说马上要提副处了。关键是人帅单身,是咱们系统里有名的黄金王老五!"
王兰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这么巧?她想起那个温文尔雅的男人,心里升起一丝警惕。
下午的开班式上,张维作为班主任做了简短发言。他站在讲台上,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讲话简洁有力,没有一句废话,和那些喜欢打官腔的领导截然不同。
"未来一个月,希望大家忘记各自单位的身份,纯粹以学生的姿态投入学习。"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在王兰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这里没有科长处长,只有同学和老师。"
晚上是破冰活动,王兰被分到和张维一组。游戏过程中,她刻意保持着距离,但张维似乎对她特别关注,几次主动递话给她。
"你好像很防备我。"活动结束后,张维借着倒水的机会走到她身边,"就因为我和陈凯是校友?"
王兰斟酌着词句:"张科长多虑了,我只是不太擅长社交。"
张维笑了笑:"叫我名字就行。说真的,我对所有学员都一视同仁。"他顿了顿,"不过...你确实有些特别。"
王兰心头一紧:"什么意思?"
"你的案例分析报告我看过,关于事业单位绩效改革的那篇,思路很清晰。"张维的眼神坦荡,"组织部需要这样有想法的人才。"
原来是工作原因。王兰稍稍放松,但依然不敢掉以轻心。在体制内混了这么多年,她深知没有无缘无故的青睐。
回到宿舍,王兰给周律师发了条加密信息,询问陈凯案件的进展。然后给家里打了个视频电话。小雨在镜头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看起来已经完全康复了。母亲的态度也明显软化,叮嘱她注意身体。
挂掉电话,王兰站在窗前,望着党校静谧的夜色。这一个月,将是她人生的一个分水岭——无论是事业还是婚姻,都将迎来决定性变化。那辆白色轩逸停在楼下停车场,安静地等待着下一次出发。
远处,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王兰突然想起大学时读过的一句话: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即使是错误的婚姻,也让她学会了看清人性的复杂。
明天,培训班正式开课。而她的新生活,也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