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检(八)(60)

孕检(八)

协和医院的走廊似乎比记忆中更长。林悦紧握着陈志远的手,掌心渗出细密的汗珠。三个月前,她就是在这条走廊上被撞倒,失去了希希。现在,他们又回来了,为了一个可能重燃希望的手术。

"紧张?"陈志远轻声问,拇指轻轻摩挲她的手背。

林悦点点头,喉咙发紧。昨晚她又梦见了希希,这次孩子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着指向远方。醒来后,她盯着天花板直到天亮,思考着即将面临的选择。

张教授的办公室门开着,他正伏案写着什么。抬头看到他们,立刻站起身:"林女士,陈先生,请进。"

办公室比上次来时更拥挤了,角落里堆满了研究资料和医学期刊。张教授示意他们坐下,然后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林悦注意到他眼下浓重的青黑色,显然也疲惫不堪。

"首先,我很高兴看到林女士恢复得不错。"张教授翻开一个文件夹,"关于子宫修复的临床试验,你们有什么具体问题吗?"

陈志远从包里拿出笔记本:"我查阅了一些资料,但有些专业术语不太明白。这个手术使用的干细胞来源是什么?"

张教授的表情微妙地变化了一下:"使用的是自体干细胞,从患者骨髓中提取,经过定向分化后植入受损部位。"他停顿了一下,"这部分技术其实已经相对成熟,但我们的创新点在于植入方式。"

林悦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丝迟疑:"有什么问题吗,医生?"

张教授深吸一口气,突然转换了话题:"你们知道为什么这个试验的成功率只有60%吗?"

"因为技术不成熟?"陈志远猜测道。

"不完全是。"张教授的声音低了下来,"实际上,我们前期的动物实验成功率接近80%。但医学伦理委员会要求我们在知情同意书中将成功率下调,并强调所有风险。"

林悦和陈志远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

"为什么?"林悦问。

"因为..."张教授犹豫了一下,"这项技术存在伦理争议。虽然使用的是自体干细胞,但分化过程中涉及基因编辑。理论上,这些编辑过的细胞有可能影响生殖细胞的基因序列。"

陈志远的笔停在纸上:"这意味着..."

"意味着将来孩子的基因可能被间接改变。"张教授直视他们的眼睛,"虽然概率极低,但确实存在这种可能。"

办公室陷入沉默。林悦感到一阵眩晕,这个风险在提供给他们的资料中只字未提。

"你们隐瞒了信息。"陈志远的声音冷了下来。

"不,只是没有主动说明。"张教授苦笑,"医学研究就是这样,每个突破都伴随着未知风险。如果详细列出所有可能性,很多病人会被吓跑,医学也就无法进步。"

林悦握紧了拳头:"所以你们拿病人做实验?"

"所有医疗手段都始于临床试验。"张教授平静地说,"我告诉你们这个,是因为我尊重你们。如果你们决定参与,我会确保你们了解所有已知和潜在风险。"

离开医院时,林悦的思绪乱成一团。基因编辑、未知风险、伦理争议...这些大词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本以为决定是否手术已经够难了,现在又多了一层道德困境。

"去公园走走吧。"陈志远提议,看出她需要呼吸新鲜空气。

夏日的公园绿意盎然,孩子们在游乐场嬉戏,笑声随风飘来。林悦不自觉地停下脚步,看着那些无忧无虑的小身影。曾几何时,她也幻想过带着希希来这样的地方玩耍。

陈志远突然松开她的手:"我...我去买瓶水。"

林悦转头看他,发现他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你不舒服?"

"没事,就是有点渴。"他勉强笑了笑,快步走向远处的售货亭。

林悦望着他的背影,眉头紧锁。这不是第一次了——每当接近儿童游乐区,陈志远就会找借口离开。她一直以为他只是和她一样触景生情,但现在看来,似乎不止如此。

回家的路上,陈志远异常沉默。直到进了家门,他才突然开口:"那个基因编辑的风险...我觉得太冒险了。"

林悦放下包,直视他的眼睛:"是因为风险,还是因为你根本不想再要孩子?"

"我当然想!"陈志远的声音突然提高,"但我更不想冒险失去你,或者...或者生下一个可能有问题的小孩!我们已经经历了一次地狱,难道还要再来一次吗?"

他的爆发让林悦怔住了。陈志远向来是冷静理智的那个,很少这样情绪失控。

"志远..."她轻声唤道,伸手想碰他的手臂。

"对不起。"他后退一步,声音嘶哑,"我需要...需要一点空间。"

说完,他转身走向那间空置的婴儿房,轻轻关上了门。林悦站在原地,听着里面传来压抑的啜泣声。这是陈志远第一次在她面前崩溃。

犹豫了一会儿,她轻轻推开门。陈志远坐在地板上,周围散落着一些她以为早就捐掉的婴儿用品——一个小摇铃,几双袜子,还有那条她偷偷藏起来的蓝色毛毯。他手里攥着一张纸,林悦认出那是希希的出生证明。

"我每天都路过那个该死的游乐场..."陈志远的声音支离破碎,"每次都会心跳加速,头晕目眩...我以为只是太累了..."

林悦慢慢在他身边跪下,轻轻抱住他颤抖的身体。原来不是只有她在伪装坚强。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轻声问。

"告诉你有什么用?"陈志远苦笑,"你已经够痛苦了,不需要再承担我的。"

这一刻,林悦突然明白了他们这几个月来的隔阂从何而来——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太爱,爱到不忍心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脆弱,爱到独自吞下所有痛苦。

"傻瓜。"她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我们是夫妻啊..."

陈志远紧紧抱住她,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归途。他们就这样坐在地板上,周围是那些承载着回忆的小物件,第一次真正地共同面对那份失去。

门铃突然响起,打破了这一刻的宁静。陈志远擦了擦脸,起身去开门。林悦听到一个陌生的女声,然后是陈志远陡然变冷的回应:"有什么事吗?"

好奇心驱使她走出房间。门口站着的是那天在超市遇见的妇女,手里牵着她的小女儿,另一只手拿着一个信封。看到林悦,女人的脸色变得苍白。

"您是...林女士吧?"她声音颤抖,"我是赵芳,这是女儿小雨。我们...我们能谈谈吗?"

林悦的双腿像生了根,无法移动。这个间接导致希希死亡的女人,现在站在她家门口,想谈什么?

陈志远挡在林悦前面:"现在不是好时机。"

"求求你们,就五分钟。"赵芳的眼圈红了,"我刚刚才知道...才知道那天在医院发生了什么..."

小雨好奇地仰头看着大人们紧张的表情:"妈妈,这是谁呀?"

林悦看着小女孩膝盖上的疤痕,那个曾经流血的地方现在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生命如此脆弱,又如此顽强。

"进来吧。"她听见自己说。

客厅里,赵芳拘谨地坐在沙发边缘,小雨则好奇地打量着四周。"阿姨,你家好漂亮。"小女孩天真地说,"你有小朋友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刺入林悦的心脏。赵芳慌忙拉住女儿:"小雨,别乱说话!"

"没关系。"林悦勉强笑了笑,"曾经有过一个宝宝,但他...去了很远的地方。"

"像爷爷一样吗?"小雨眨着大眼睛,"妈妈说爷爷去了天堂。"

赵芳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她颤抖着手递出那个信封:"林女士,这是...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虽然远远不够弥补..."

林悦没有接,只是平静地问:"你怎么知道是我们?"

"那天在超市,我听到你丈夫叫你的名字。"赵芳低下头,"后来我去医院打听...才知道那天我撞倒的孕妇失去了孩子..."她的声音哽咽了,"我这几个月一直在做噩梦,梦见..."

"够了。"陈志远打断她,"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知道!"赵芳的眼泪滚落下来,"但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如果那天我没有那么慌张,如果我看清路...我的女儿活下来了,而你们的..."

林悦看着这个崩溃的母亲,心中的怨恨突然变得模糊。是啊,那天在医院,谁不是心急如焚呢?谁不是拼尽全力想救自己的孩子呢?

"你女儿...恢复得很好。"她轻声说。

赵芳抬起头,眼中闪过惊讶,似乎没料到林悦会这么说。"她...她做了两次手术。"她抚摸着小雨的头发,"医生说很幸运,没有伤到主要血管..."

幸运。这个词刺痛了林悦。是的,有时候生死就是一线之隔,幸运与不幸就这么简单粗暴地划分了人生的轨迹。

"信封拿回去吧。"林悦最终说,"我们不需要钱。"

赵芳的眼泪流得更凶了:"那...那我能做什么?"

"好好爱你的女儿。"林悦看着小雨,那个健康活泼的小生命,"这就是对我们最好的补偿。"

送走赵芳母女后,林悦站在窗前发呆。陈志远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

"你比我想象的坚强得多。"他轻声说。

林悦摇摇头:"不是坚强,只是...突然明白了某些事。"她转身面对陈志远,"那个手术,我想再考虑一下。不是放弃,只是需要更多时间。"

陈志远点点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整理了婴儿房的物品。每一样小东西都承载着回忆和情感,但这次,他们不再逃避,而是共同面对。陈志远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里面整齐地放着希希的所有医疗记录、照片和纪念品。

"我一直在想..."林悦抚摸着那条蓝色小毛毯,"也许我们太执着于'再来一次',好像这样就能弥补失去希希的痛苦。但...没有孩子能替代另一个孩子,对吗?"

陈志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相册:"看看这个。"

相册里是他们恋爱和刚结婚时的照片——在海边嬉戏,在山上露营,在简陋的出租屋里吃泡面庆祝升职...那些没有孩子却依然充满欢笑的时光。

"我只是想说..."陈志远翻着相册,"无论有没有孩子,我们都能幸福。当然,我希望能给希希添个弟弟妹妹,但前提是你健康平安。"

林悦靠在他肩上,看着照片里年轻的自己。那时的她还不知道生命会给她如此残酷的考验,但照片里的笑容如此真实,如此充满希望。

"明天我约了张教授再谈谈。"她说,"关于那个基因编辑的风险,我有更多问题。"

陈志远点点头,突然从木盒底层拿出一个小瓶子:"对了,这个...我一直没敢给你看。"

林悦接过瓶子,里面是一绺细软的胎发,颜色很浅,在灯光下几乎透明。这是希希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实物之一。

"那天在niCu,护士偷偷给我的。"陈志远的声音很轻,"说可以留作纪念。"

林悦的眼泪滴在玻璃瓶上。这个小小的生命曾经真实存在过,短暂却深刻地改变了他们。无论将来如何,这份爱都不会消失。

夜深了,他们相拥而眠,不再背对背假装睡着。窗外,夏夜的星空格外明亮,仿佛某个小小的灵魂正在那里微笑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