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子之争(六)(275)
月子之争(六)
朱运连的老式缝纫机摆在阳台上,在晨光中泛着古旧的光泽。王芬菲小心翼翼地抚过机身上"蝴蝶牌"三个褪色的金字,指尖触到一处刻痕——"周兰英"。
"这是我母亲的名字,"朱运连递过一杯菊花茶,难得地主动解释,"这台机器是她留给我的唯一嫁妆。"
王芬菲接过茶杯,没有像往常一样客套,而是真诚地问:"你母亲...一定很疼你。"
朱运连的手指在刻痕上停留了片刻:"她去世时我才十五岁。胃癌。"简单的几个字,却让阳台上的空气凝固了一瞬。
王芬菲没有说空洞的安慰话,只是轻轻拍了拍朱运连的手背,然后转向摆在旁边的一叠布料:"今天做什么?"
这个自然的转折让朱运连松了口气,她展开一块蓝底白花的棉布:"我想给小满做件连体衣。这块布...是慕君婴儿时的床单改的。"
王芬菲眼睛一亮:"这料子软和,适合孩子穿。"她从自己的布包里掏出一团红布,"我裁了些红布头,做双虎头鞋配着。"
两人并排坐下,朱运连熟练地穿针引线,王芬菲则用粗糙却灵巧的手指捏起小巧的鞋样。阳光透过纱窗,在她们身上洒下细碎的光斑。
"你针线活真好,"王芬菲看着朱运连流畅的缝纫动作,由衷赞叹,"不像是业余爱好。"
朱运连嘴角微微上扬:"下乡那几年,我在缝纫组干活。回城后靠这个手艺补贴过家用。"她顿了顿,"慕君爸爸就是看我给厂里做演出服时认识的。"
王芬菲剪着红布,状似随意地问:"你刚才说下乡...是去的哪儿?"
"青山县,柳树公社那一带。"朱运连踩动缝纫机踏板,"很偏僻的地方,现在估计都改名了。"
针线筐里的剪刀突然"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王芬菲弯腰去捡,抬头时脸色有些异样:"柳树公社?那不就是..."
一阵婴儿的啼哭打断了她们的谈话。陈小满的哭声从卧室传来,中气十足。
"这小祖宗,醒得真准时。"王芬菲笑着起身,肩部却因突然的动作而一僵,忍不住轻哼一声。
朱运连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肩膀又疼了?"
"老毛病了,不碍事。"王芬菲摆摆手,但脸上的痛苦表情出卖了她。
朱运连不由分说地把她按回椅子上:"我去看孩子,你坐着别动。"她从抽屉里拿出一管药膏,"等会儿我给你好好按按,这德国药膏配合手法才有效。"
王芬菲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点头,眼里闪着感激的光。
卧室里,陈小满正躺在婴儿床上,小手小脚在空中挥舞。看到朱运连进来,他立刻停止了哭闹,黑溜溜的眼睛直直盯着她,嘴里发出"啊咕"的声音。
"醒啦,小调皮?"朱运连轻柔地抱起他,动作已经比一个月前熟练多了,"让姥姥看看尿布..."
换尿布时,小满异常配合,甚至在她托起他的小屁股时咯咯笑了起来。朱运连忍不住用鼻尖蹭了蹭他的小肚子,闻到一股甜甜的奶香味。
"走,去看看你奶奶和姥姥给你做什么好东西了。"她抱着孩子走向阳台。
王芬菲已经重新拿起针线,看到她们过来,立刻伸出双手:"来,奶奶抱抱。"
小满在她怀里扭动了几下,突然伸出小手,指向缝纫机旁那本翻开的相册。那是朱运连早上拿出来准备找样式的老相册。
"啊!啊!"小满急切地叫着,小手不停地指向相册。
"这孩子怎么了?"王芬菲困惑地问。
朱运连翻开相册:"可能是对彩色照片感兴趣?"她翻到一页泛黄的照片,"这是姥姥年轻时..."
小满却更加激动,小手拍打着另一页,嘴里发出"噗噗"的声音。王芬菲凑近一看,那是一张模糊的风景照,背景是一片稻田和几间农舍,远处隐约可见一棵大槐树。
"这是..."王芬菲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这是柳树村的老槐树!"
朱运连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这是我七五年拍的,那时候我在..."
"第七生产队当记分员!"王芬菲脱口而出,眼睛瞪得老大,"你是那个城里来的知青小朱!"
空气仿佛凝固了。朱运连的手悬在半空,相册差点从膝头滑落。她仔细端详着王芬菲的脸,试图从那些皱纹和白发中找出记忆中的轮廓。
"等等...你是...村口王家的女儿?那个给我们指过路的..."
王芬菲激动地点头:"是我!那天你们迷路了,要去公社报到,是我带的路!"
小满在奶奶怀里安静下来,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仿佛早就知道这个秘密,现在只是满意地看着大人们终于发现了。
朱运连跌坐在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照片:"天啊...这太不可思议了。"
"我记得那天你穿件蓝格子衬衫,背着个军绿色书包。"王芬菲回忆道,眼里闪着光,"我还请你到家里喝过水,但你急着赶路..."
"我记得那碗水,"朱运连轻声说,"是井水,特别甜。你母亲还给了我两个煮鸡蛋。"
两人相视一笑,眼中都有泪光闪动。小满适时地发出"咿呀"声,像是在庆祝这个重大发现。
"所以...我们早就见过。"朱运连摇摇头,"四十五年前..."
"命运真是奇妙。"王芬菲轻拍着怀里的孙子,"谁能想到当年那个城里知青,现在成了我的亲家母。"
小满突然挣扎着要起来,小手伸向相册的另一页。朱运连翻过去,那是一张集体照,几十个年轻人站在田埂上,面容已经模糊不清。
"啊!噗!"小满的手指准确地点在照片边缘一个几乎看不清的人影上。
王芬菲倒吸一口气:"那是...我?"
朱运连凑近细看,确实,那个扎着两条麻花辫、站在最边上的姑娘,依稀能看出年轻王芬菲的影子。
"这孩子...他怎么知道的?"朱运连惊讶地看着小满,后者正得意地吐着泡泡。
王芬菲突然笑起来:"老话说,小孩子眼睛干净,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说不定小满就是来告诉我们,咱们的缘分早就注定了。"
朱运连本想反驳这种"迷信说法",但看着照片,再看看怀中的婴儿,最终只是轻叹一声:"也许吧..."
阳光悄悄移动,照在那张泛黄的照片上,两个年轻女孩的身影被镀上一层金边,仿佛时光在此刻重叠。
下午,王芬菲的肩周炎果然又发作了。她正在厨房准备晚餐,突然一阵剧痛让她手中的锅铲当啷落地。
朱运连闻声赶来,看到她脸色苍白地靠在墙上,右肩明显比左肩高出一截——那是肌肉痉挛的表现。
"别动,"朱运连果断地说,"去沙发上趴着。"
王芬菲还想逞强,但疼痛让她不得不屈服。她慢慢走到客厅,在朱运连的帮助下趴在长沙发上。
朱运连从医药箱里拿出药膏,又倒了杯温水:"先吃片止痛药。"
王芬菲乖乖吞下药片,感觉到朱运连的手轻轻解开她的衣领。冰凉的药膏接触到皮肤,随即是温热的手指开始有规律地按压。
"啊—轻点..."王芬菲忍不住呻吟。
"忍一下,淤血太久了。"朱运连的声音出奇地温柔,手上的力道却丝毫未减,"我学过推拿,知道穴位在哪。"
确实,与之前生硬的按摩不同,这次朱运连的手法专业得多。她先从颈部开始,找到那些紧绷的筋结,一点点揉开。王芬菲能感觉到疼痛中带着一种奇怪的舒适感,就像冰冻的河面被阳光慢慢融化。
"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个?"她闷声问。
"母亲生病那几年,"朱运连的声音很平静,"医生说按摩能缓解疼痛,我就去中医院学了三个月。"
王芬菲沉默了。她能想象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如何在母亲病榻前努力学会这些技巧,试图减轻至亲的痛苦。
"这里特别疼,对吧?"朱运连的手指停在右肩胛骨下方的一个点上。
"嘶—对,就是那里..."王芬菲抓紧了沙发垫。
"这是天宗穴,长期抱孩子的人这里都会劳损。"朱运连的声音带着专业的笃定,"礼水小时候很重吧?"
王芬菲闭上眼睛:"八斤二两,顺产。他爹走后,我常常一手抱他一手干活..."
朱运连的手停顿了一瞬,然后更加轻柔地继续按摩:"我那时候...要是有个人能这样帮帮我母亲该多好。"
一滴泪水无声地滑下王芬菲的脸颊,渗入沙发套。两个女人就这样,一个趴着,一个跪坐着,在无声中分享着只有她们才懂的痛楚与坚强。
按摩持续了近一小时。结束时,王芬菲的肩部已经放松了许多,能够慢慢活动了。
"感觉怎么样?"朱运连洗着手问。
"好多了,"王芬菲试着抬起手臂,"真的没那么疼了。"
朱运连递给她一杯热茶:"得连续按一周才能根治。明天同一时间,别想逃。"
王芬菲笑了:"遵命,朱大夫。"
夜幕降临,陈礼水和胡慕君带着小满去社区医院做满月体检。家里只剩下两位母亲,难得的安静。
朱运连翻箱倒柜,找出了更多老照片,摊在茶几上。王芬菲则捧出了珍藏多年的小盒子,里面是她为数不多的青春记忆。
"看,这是我们生产队的合影,"王芬菲指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我就在第二排左边。"
朱运连戴上老花镜仔细端详:"那时候你真年轻,两条大辫子。"
"你更俊,"王芬菲笑着说,"城里姑娘就是不一样,皮肤白,说话也好听。"
两人头碰头地翻看着这些记忆碎片,时而惊叹,时而大笑,完全忘记了时间流逝。
"其实..."朱运连突然说,"我一直记得柳树村的那口井。夏天水特别凉,我们知青都爱去那儿打水洗脸。"
王芬菲眼睛一亮:"井台边上那棵枣树还在呢!去年我回去看,长得更粗了。"
"真想...再去看看。"朱运连轻声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王芬菲握住她的手:"等慕君产假结束,咱们带小满一起回去。村里老房子虽然没人住了,但收拾收拾还能住几天。"
朱运连没有抽回手,只是轻轻点头:"好啊。"
窗外,一轮满月悄然升起,银光洒在两个交握的手上,不分彼此。陈小满的婴儿床静静地立在月光中,仿佛在等待这个小主人回来,告诉他今晚发生的一切奇妙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