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二)(218)

第二章

林悦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醒来,脖子因为不自然的睡姿而僵硬疼痛。晨光透过窗户洒在磨石地板上,远处传来推车滚轮的声音和护士们交接班的低语。她看了眼手机——早上六点四十分,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是公司助理打来的。

母亲还在病房里安睡,脸色比昨晚好了许多。林悦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替母亲掖了掖被角。十年了,她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端详母亲的面容——那些皱纹如同干涸河床上的裂痕,记录着岁月与孤独的侵蚀。父亲离开后,母亲独自抚养她的艰辛,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悦悦..."母亲睁开眼睛,声音虚弱,"你怎么不去上班?"

"今天周六,妈。"林悦倒了杯温水,扶母亲慢慢喝下,"而且您生病了,我请了假。"

母亲摇摇头:"我没事,老毛病了。你的工作要紧,别耽误了。"

"耽误不了。"林悦勉强笑了笑,想起周一那个不祥的会面邀约,"公司离了谁都能转。"

母亲惊讶地看着她,这不像女儿会说的话。十年来,林悦总是把工作放在第一位,连春节都经常因为项目而缩短回家的时间。

护士进来查房,告诉她们陈医生建议再观察一天,如果没有异常明天就可以出院。林悦送护士出门时,正好遇见陈远从走廊另一端走来,白大褂下露出深蓝色衬衫和灰色西裤,手里拿着查房记录板。

"早。"陈远点点头,眼下有明显的黑眼圈,"我刚看过你母亲的检查报告,一切正常。"

"你值了一整夜班?"林悦问道。

"嗯,马上就能下班了。"陈远看了看表,"记得吗,我们约好聊聊。"

林悦这才想起昨晚的约定。十年未见,她不知道该和这个曾经熟悉现在却陌生的男人聊些什么。苏雯的前夫,她曾经闺蜜的丈夫,现在单身的主治医师——这个身份组合太过复杂。

"等我交接完工作,八点在医院食堂见?"陈远提议道,"那里的豆浆还不错。"

林悦点点头,回到母亲病房。老人已经坐起来,正试图自己梳头。

"刚才那个医生,我好像在哪见过。"母亲若有所思。

"陈远,我大学同学苏雯的...前夫。"林悦接过梳子,帮母亲梳理花白的头发。

"离婚了?"母亲眼睛一亮,"人看着不错,职业也好..."

"妈!"林悦哭笑不得,"您别一见单身男人就想往我身上扯。"

"你都三十四了,悦悦。"母亲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现在事业有成,可女人终究..."

"终究要嫁人是吗?"林悦放下梳子,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妈,我就是不想走您的老路。您为家庭付出一切,结果呢?爸爸还不是..."

她猛地住口,但伤害已经造成。母亲的眼神黯淡下去,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被单。

"对不起,妈。"林悦握住母亲的手,"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说得对。"母亲苦笑,"婚姻确实靠不住。可悦悦,你不能因为怕下雨就永远不出门啊。"

林悦无言以对。她帮母亲洗漱完毕,等护士送来早餐后,才离开病房去赴约。

医院食堂位于地下一层,充斥着消毒水与食物混合的奇怪气味。陈远已经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面前放着两杯豆浆和几个包子。看到林悦走来,他站起身——这个习惯性的绅士动作让林悦愣了一下,在上海的职场中,男性为女性起立的情景已经很少见了。

"不知道你现在喜欢吃什么,"陈远说,"就买了豆沙包和肉包。"

"你还记得我喜欢吃豆沙包?"林悦惊讶地坐下。

"苏雯以前经常买给你当早餐。"陈远的声音在提到前妻时微微僵硬,"你们...还有联系吗?"

林悦摇摇头:"毕业后就慢慢疏远了。你知道的,她结婚后全心投入家庭,我忙着工作..."她顿了顿,"你们为什么离婚?"

陈远搅动着豆浆:"七年之痒吧。她觉得我只顾工作不顾家,我觉得她太依赖我...典型的医患婚姻矛盾。"他抬头看着林悦,"你呢?真的像苏雯说的那样,一直单身?"

"嗯。"林悦咬了一口豆沙包,甜腻的味道勾起大学回忆,"毕业后进了外企,一路打拼到现在。没时间谈恋爱,也觉得没必要。"

"没必要?"

"现代女性不需要通过婚姻证明自己的价值。"林悦脱口而出,这句话她对自己说过太多次,几乎成了条件反射。

陈远挑眉:"这话听着耳熟,是不是大学时那篇《婚姻是女性的坟墓》里的?"

林悦惊讶于他的记忆力:"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陈远笑了笑,"当时苏雯把那篇文章打印出来贴在宿舍墙上,你还为此和她辩论了一整天。"

回忆涌上心头,林悦也忍不住笑了:"那时候真是...非黑即白。"

"人年轻时不都这样吗?"陈远的声音温和下来,"认定自己掌握了真理,看不起所有不同的选择。"

"所以你是在说我错了?"林悦警觉地问。

"不,我只是说人都会变。"陈远直视她的眼睛,"就像我,曾经坚信能平衡好工作和家庭,结果还是失败了。"

林悦移开视线:"苏雯...她现在怎么样?"

"搬回老家了,带着女儿。"陈远的表情复杂,"她后悔当初放弃工作,现在重新开始很难。"

林悦想起苏雯寄来的那本书——《女性的选择》。曾经发誓相夫教子的苏雯,现在成了单亲妈妈;而坚持独身主义的自己,却坐在医院食堂和前闺蜜的前夫共进早餐。命运的讽刺让她胸口发闷。

"你呢?"陈远打破沉默,"工作顺利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插进林悦的肋骨。她想起那条亚太区总监人选的公告,想起hr诡异的电话,想起周一那个未知的会面。

"可能要被裁员了。"她听见自己说,声音陌生得不像自己的。

陈远惊讶地看着她:"怎么会?你不是一直很优秀吗?"

"公司空降了一个斯坦福mBA,比我年轻,比我便宜。"林悦苦笑,"十年忠诚,抵不过一份漂亮的简历。"

"那你有打算吗?"

"不知道。"林悦摇摇头,"三十四岁,未婚未育,在上海这种地方...职场对中年女性并不友好。"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林悦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的信念有多么脆弱。她曾经坚信只要足够优秀、足够努力,就能获得与男性同等的职业尊重和生活自主权。可现在,她拥有的只是银行账户里的数字和一辆即将过保的奥迪,却没有一个能在危机时刻依靠的肩膀。

"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助..."陈远犹豫着说。

林悦的手机突然响起,是公司Ceo助理的来电。她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走到食堂角落接听。

"林总监,抱歉周末打扰您,"助理的声音礼貌而疏离,"mr. johnson希望您能参加周一下午三点的亚太区战略会议,并准备对新任总监张薇的欢迎致辞。"

林悦的手指紧紧攥住手机:"欢迎致辞?"

"是的,公司希望借您的资深身份帮助张薇快速融入团队。"助理补充道,"另外,hr希望您能在接下来两个月内完成对张薇的全面交接工作。"

交接工作。这四个字如同一记耳光。公司不仅要她接受被取代的事实,还要她亲手培训那个抢走她职位的人。

"我明白了。"林悦机械地回答,"请转告mr. johnson,我会准时参加。"

挂断电话,她站在原地深呼吸,试图平复胸口的灼烧感。十年付出,换来的竟是这种羞辱。她突然很想喝酒,喝到忘记自己的名字,忘记那些关于事业和独立的豪言壮语。

回到餐桌时,陈远已经收拾好了餐盘。"有急事?"他关切地问。

林悦摇摇头,又点点头:"公司要我给新来的总监写欢迎词,还要负责培训她。"

"这太过分了。"陈远皱眉,"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林悦苦笑,"辞职信已经在我脑子里写了三遍,但..."

"但三十四岁辞职需要勇气。"陈远接上她的话,"尤其是在上海这种地方。"

林悦惊讶于他的理解。陈远站起身:"我得回去睡一会儿,晚上还有值班。你母亲明天就能出院,如果有任何问题随时联系我。"他从口袋里掏出名片递给林悦,"这次别再失联了。"

名片很简洁,上面有陈远的名字、职称和联系方式。林悦接过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一丝微妙的电流顺着手指传至心脏。

"谢谢。"她低声说,"我...我可能真的需要一些建议。"

"随时欢迎。"陈远微笑着点点头,转身离开。

林悦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食堂门口,一种奇怪的失落感涌上心头。她拿出手机,翻到苏雯的微信——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两年前,是苏雯女儿出生的照片。那个曾经和她形影不离的女孩,现在成了她前男友的前妻,一个遥远的陌生人。

回到病房,母亲正在看电视。看到女儿进来,老人立刻关掉电视:"悦悦,出什么事了?你脸色很差。"

林悦在床边坐下,突然像回到小时候那样,将头靠在母亲肩上:"妈,我可能要被公司边缘化了。"

母亲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是因为你年纪大了吗?"

"嗯,他们找了个更年轻、更便宜的替代者。"林悦闭上眼睛,"十年了,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

"傻孩子,"母亲叹了口气,"人再强大,也需要依靠。你总说不想走我的老路,可你现在的路,不也是条死胡同吗?"

林悦没有反驳。她想起陈远说的"人都会变",想起苏雯从贤妻良母到单亲妈妈的转变,想起自己从坚信独身主义到此刻的迷茫。也许人生从来就不是非黑即白的选择题,而是不断调整、不断妥协的动态平衡。

"妈,"她轻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现在开始考虑感情问题,会不会太晚了?"

母亲的手停顿了一下:"三十四岁当然不晚。悦悦,妈妈不是要你随便找个人嫁了,只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恐惧而拒绝所有可能性。"

林悦想起陈远温和的眼神和递名片时那一瞬的触碰。十年了,她第一次允许自己思考这种可能性。

手机再次震动,是公司群里的消息——新任亚太区总监张薇已经创建了工作群,并@所有人周一提前到岗准备迎接Ceo的视察。林悦看着那个陌生的名字和一连串的"收到",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

她需要做出选择,不是在事业和婚姻之间,而是在固守旧信念与拥抱新可能之间。而这一次,她不再确定自己知道正确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