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圣保罗

早上五点严幼成已经开始吊嗓子,七点到辣斐德路的连升班与宋烟生对戏,正对到“风流就在那朵海棠花”的时候,富大庆戴着白狐毛耳罩子出现在门廊下,幼成便对烟生道:“三姐,我这儿有点事,你先去歇会儿,等我忙完这阵再来请你。”

“别啊。”烟生道:“我情绪刚入港…”

“呦,宋老板,我打门口经过,小金秋正在给你调鸡蛋清呢,这会儿大概刚调好。”大庆几步外就做起了手势,满脸堆笑地把烟生往外请。

宋烟生的包银是幼成的三分之一,话语权也自然只有三分之一,三句两句被大庆请到前院里去,大庆回到堂前的时候,幼成收了架势,正坐在太师椅上喝茶。

白瓷茶壶搁在长条几上,大庆掀开盖子一看,见碧水上下悬浮着细而卷的的茶叶瓣儿,便皱眉头道:“怎么是碧螺春,您早起是要喝雨前龙井的。”

幼成唱了半出戏,喝了几口茶,浑身是年轻人的精力旺盛,他不笑也不嗔,顶着他那张英挺的脸道:“碧螺春也好,龙井也罢,交待你的事办的怎样?”

“什么事?”大庆存心摇一撸,探探幼成心里的究竟。

幼成并不说话,翘起浓眉,斜着星眼往大庆只是一瞥,大庆忙告下风,凑着嘴在幼成面前如数家珍:“老板,是这样,那陈彦柏二十,是燕京大学学生,今年刚入学;陈丽芬十七,是圣保罗女子高等学校二年级学生;她的同学,也是十七岁,名叫娄虹影,米女娄,虫工虹,影子的影,说起来名堂大的很,是两江总制娄贯庆的后人,娄家在静安寺本有好大的宅邸,现在落魄了…”

就说呢,大庆一路说,幼成一路思绪蔓延,这样地娴静端庄,原是名门之后;名字也取得好,不过不是“楼台明月照红影”,恰是无木之娄,彩虹之影,他细细地回想,这名字比那“红色的影子x”更恬淡,更衬她看似疏况的品性。

“…那圣保罗学校,也是有来路的,前身是英国修女办的育婴堂…”大庆一力卖弄他打听到的讯息,幼成若有所思地打断:“圣保罗,这学校的名字这么熟悉?”

“怎么不熟悉?前两天您去交通局交涉巡演事宜,从局门桥回公寓,就从那里经过,在迈尔西爱路快到蓝维蔼路的地方,有一所空旷的所在,几栋洋楼,被红砖墙大黑镂空铁门包围起来,当时风儿正紧,又是黄昏,您说这地方好不冷清,不像上海似的,我说这是学校,学校正放假…”

九点刚过,幼成在红砖墙下,擡头望着墙上错综复杂的铁丝网。

一校的女学生,这样的高墙,高墙上还加这样的铁丝网,用得上吗?幼成有些纳闷,转念一想,不防女学生往外爬,也要防止男人们翻墙往里进。

比如自己这样的男人,像是鬼迷了心窍,草草对完戏,就往家里赶,其实不是回家,专程绕道到这个地方,汽车停在那边的巷子里,他从巷子走到这红墙脚下,揣着袖子,对着红墙看自己嘴里哈出来的白色寒气。

路上没什么人,黄包车也不到这个地方来,按大庆说的,学校正在放假,兜生意不是这么个兜法。

他穿着黑色的长棉袍,脖子里绕着黑色的围巾,头上戴着黑色的绅士帽,鼻子上架着圆框墨镜,这样打扮不是为了怕冷,他用一身黑色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只有一个目的,为了不让路人把他认出来。

大冷的天,连只鸟都罕见,这样上下一体,只露一条鼻子一张嘴,纯属瞎折腾。

他兀自笑,伸展手臂往天看,今天是这雾蒙蒙湿答答的大都市难得一见的响晴天,虽然晴,这天色也跟这都市里的人似的,隔着几分生,从来不肯大大方方地蓝天白云,还好他戴着墨镜,蓝色得以加深几分。

这令他想起北平来了,这样的季节,虽然大地冻的邦邦硬,天色就像天桥卖的果子冻一样,蓝的通透,白的彻底,让人打心眼里高兴。

快回去了,他想,一别已有一年多,声名比在京津时响彻数倍,对得起师傅和连升班,算得上衣锦还乡。

所以他在这红墙下徘徊什么?为了一位姑娘?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具体目的,只觉得昨日梦巴黎的艳遇挥之不去。然而他这样来,实在是非常荒唐,就算为了她,她也不在这里,大庆提醒他,放假了,没有学生老师,黄包车夫不过来了,他不禁抿嘴又笑起来,昨夜他破天荒做了半夜的关于她的绮梦。

他通常梦不多,即使有梦早上也记不住,可是昨夜却是特别,他现在在墙下走,还记忆犹新。

好似还在那转身都要碰壁的马桶间里,他把她搂在怀里,她的细腰打他手里滑过,柔软赛过新同芳的绸缎布;一会儿又仿佛在他的公寓里,她穿了件纤巧的旗袍,坐在沙发上,他满心也想坐过去,脚步却不得移动,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往窗边去,窗上挂着白纱,阳光透过这层纱照在她斜侧过来的脸上…

红墙与铁门交接之地,挂着块黑底金漆的牌子,从上往下端正的楷书“圣保罗女子高等学校”,他在那块牌子旁驻足,怔怔地往上看,耳朵里灌入女子的说话声音。

“爷叔,就让我找一找吧,是我自己寄给校务处的信,我知道现在放假,您还没发送到办公室去,我想撤回…”

这声音?他疾走两步,四处寻找,找见了那大黑镂空铁门的旁边,有扇小铁门,门半启着,有一位身形苗条的女子,穿了蓝色的大衣,围了条红色围巾,她一根长辫子垂在身边,站在门房前的台阶下,守门人站在台阶上,她仰起脸,冬日的阳光照在她光洁的脸上。

“那怎么行?不行的。学校的信怎么可以让你随意翻看?”守门人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大手一挥,完全不可商量。

“真的,是我自己写的信,写错了,不该让校务处看到,您帮帮忙。”她有些急切,脚尖在台阶上轻点:“或者,您来翻看信件,找到娄虹影寄的,就拿给我。”

“不行的,不行的,我不识字的,不行的。”守门人不耐烦起来。

“不识字也不是没有办法。”

冷不防有人在背后说话,说的还是官话,守门人和虹影俱回头,只见颀长的一位男子,黑衣黑帽黑墨镜,说话间已经到了眼前,他人转向虹影,嘴角含了一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