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乱麻

娄虹影是带着异常复杂的心情坐在第三排第五号座位上的。

她左边坐着一位穿着马褂长袍一丝不茍的中年男人,右边是丽芬,丽芬右边是位珠光宝气的妇人,那妇人旁边,就算她再不管世事,本市的市长总在报章杂志上见过几次面。

丽芬跟着厚圃在交际场中来来往往,又有外向的天性,与市长及夫人分别寒暄,并握了手。

“这位是我同学,娄虹影小姐。”介绍完自己,她把虹影也介绍了出去。

虹影也只好站起来,点头弯腰分别握手,市长把着她的手道:“你莫不是两江娄贯庆娄总制家的小姐?”

“先祖曾任过两江的职位。”她说。

市长一握手,便有镁光灯闪烁,又有两旁左右的人与她们闲谈,所幸来的晚,聊不上几句,各自归回原位,因为戏场灯光减弱,舞台亮如白昼,锣鼓胡琴“呜啦呜啦”很有规模地响了起来。

“今天这两则戏好得很!”旁边的中年男人说道。

“怎么这么个中间位置?还拍了照!明天会不会上报?”乐声喧天中,丽芬在虹影的耳边说,哪怕声音压得很低,也听得出那里面的欣喜之意。

娄虹影如坐针毡。

不来是不行的。

丽芬一番好意:“只有两张票,我抢过来,我们俩去,他们都没得去。”

让给倚清吧,我可看可不看的,礼貌一点她应该这样说,但是没有说出口。

原因之一是,她听到陈彦柏在楼下的书房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

彦柏在门口迎接她,依旧彬彬有礼,问她道:“事情办的怎么样?希望都顺利。”

“还算顺利。”她说。

大衣脱下来的时候,她看到旗袍和皮鞋上的泥点子,灼目地很。别人也没问,她自己先紧张了起来。

是紧张,不是窘迫,她像是出门做了次坏人,那泥点子是办坏事留下的证据。

“外面下雨,我就是不知道你在哪里,否则去接你。”彦柏殷勤地接过她的大衣,手指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掠过。

掠出她一身鸡皮,她忙缩回手,彦柏不是木纳的人,讪讪地退了两步。她当即有些自责,这反应即过激又有失公允,陈彦柏很可能是无心之举,就算有心,比起严幼成,也不啻为正人君子。

或许是心虚,她把围巾解下来,冲着彦柏笑了笑,陈彦柏把她的大衣搁在衣架上,脸上绽开笑容。

“丽芬呢,我去找丽芬。”她说。

“她在房间里睡午觉,说准备着晚上精神饱满地去看戏。”

“看戏?”她的心噗地一跳。

“就她的宝贝严幼成,说昨天草草收场,辜负了我们一番心意,特地上午派人送戏票过来赔罪。”彦柏别别嘴,表示多此一举。

“我知道,你是无所谓的。”他说。

“我确实是无所谓的。”她紧接着说道。

说罢告辞上楼去看丽芬,脚步踏在楼梯上,脑子里全是宝贝严幼成临别时的“命令”:

“我必须再次见到你。”

他可真是唱过诸葛亮,处处安排了计策。

不去不行啊!

她人到了二楼,听见彦柏在书房里给厚圃挂电话,说:“爸爸,晚上的饭局我不一定能去,我可能有点事情要处理。”

“你怎么一点不兴奋似的。”丽芬刚睡醒,粉红色的戏票放在枕头上。

“我应该兴奋吗?”她无奈地说。

“这要是换了我二娘,高兴地都要蹦到天花板上去了。”丽芬沉吟了一下,试探着说道:“否则,你留在家里,就是我不能照顾你,可能要委托我大哥,爸爸虽然给他安排了饭局,他是可以推脱…”

“我陪你去。”虹影再也不犹豫。

丽芬听了,“呵呵呵”只是笑,心里替彦柏叫屈。虹影欲盖弥彰地说:“也好,我这一天在外面,没和你说上几句话,这样可以多花点时间和你在一起。”

虽然和丽芬在一起,对她来说也好过不到哪里去,从陈家到戏院的路上,交通很不通畅,她心里也很不通畅,因为丽芬除了替陈彦柏说好话外,余下的全是严幼成。

“你说我们一会儿要不要去后台找他?托辞是谢他送戏票,然后请他去吃宵夜。”

“你说他会同意吗?”

“他会同意的,否则他为什么送戏票过来呢?”

全是丽芬一个人自娱自乐自问自答,娄虹影发现她和丽芬能成为这么好的朋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一个何时何地都滔滔不绝,一个这个时候真的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还好天已经黑透了,路灯或者商店的灯光倒映在车窗玻璃上,她闭上眼睛,丽芬说了几句,得不到她的回应,趴在她肩头看看,对司机老汪说:“娄小姐睡着了。”

哪里睡的着,脑子里过电影似的,全是他,在那棵干枯的梧桐树下,街边白色围墙的蔷薇藤旁,简陋的小面店,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来,温馨地像只有两个人的家一样。

“我是没办法…”他英挺的脸凑到她眼前,像电影里的特写一样,他鼻子的热气吹到她的脸颊上,手紧紧地把着她的肩膀。

他吻她了,他这是第二次、第三次、四次、五次无休止地吻她,她岂止不抗拒啊,她心里真是喜欢的好像鸟儿在天上飞翔一样,他撬开她的嘴唇,她发现这世上什么事情都不用搭理。

天,她一边痛快着,一边醒悟到,她这是犯了错了,很大的错误,母亲的铁律让她像玻璃瓶一般地打碎,她让一个男人,一个基本上不可能成为她丈夫的男人,这样地与她卿卿我我。

不止她不能嫁给他,他也根本没想娶她,他轻描淡写的说:“人不风流枉少年…”

她恼恨极了,虽然她没想要嫁给他,她没想过要嫁人啊,这究竟是为什么,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心揪的跟团乱麻似的,她甩开他的手臂,说出那些不喜欢他再不见他的话。

可这会儿,又在去见他的路上。

她眼睛睁开一条缝,下过雨的街道,在夜色的笼罩下,还是有点污糟糟,这就跟现在的她一样,外面还算看得过去,底下实在是糟糕地令人不能目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