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钢琴
丽芬的房间里有壁炉,虹影在木材噼里啪啦燃烧声音中醒过来,身旁丽芬还在熟睡,红扑扑的脸蛋像初生的婴儿一般幼嫩可爱。
丽芬的性格真像孩子一样,虹影这样想着,侧过身子,面向床外,是啊,丽芬怎能不像个孩子呢,在这样自由放松的环境中生活,她真是一点点愁绪都不用放在心上头的。
她真是爱上严幼成了吧?昨夜十句话八句围绕着严幼成打转,离床不远处是挂着丝绒窗帘的长窗,虹影睁开眼睛,看着那猩红的窗帘颜色,这颜色,也跟陈家一样,热闹过了头,让她这种耽于清净的人看着有些烦躁。
“你见过这么漂亮的人物吗?”丽芬趴在枕头上说道。
“他舞台上那么有魅力,我没想到,他真人居然…!他走出来,穿着那件长衫,我的天,我差点昏厥过去。”
“我迷上他了!迷上他了!”丽芬朝天蹬脚,呀呀低叫:“啊!怎么办?虹影,我怎么办?我迷上他了,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他,啊!我怎么办?”
“虹影,你看到他的眼睛了吗?他向我看一眼,我整个人都在震颤,我死了,我怀疑我立地就死。他的眉毛,鼻子…,我的天,他怎么长得这么好看!还有,他的手,握着方向盘的手,你注意了吗?虹影。他虽然带着皮手套,手指却那么长,天,他要是突然握住我的手…”
她失语了,许久不能说话。
“还有,他真能干,怎么这么能干,他即会唱戏,还会开车?他居然会开车,车开的比老汪还稳....”
“啊!我不行了,满脑子都是他,怎么办?我这是要生相思病了!我想嫁给他,可是我怎么才能够嫁给他?虹影,你说,我怎么才能够嫁给他?”兴奋起来,丽芬撼动虹影的胳膊。
第一次睡席梦思,床软的让人无所适从,虹影又侧回身,疯了半夜的丽芬累极了,睡的熟地好像煮熟了茄子。
可是她睡不着,虽然床头柜上闹钟告诉她现在只是早上五点半,冬天的上海,天亮地很晚,透过窗帘的缝隙,虹影望见那天空,像堵住了出口的暗室一样昏暗。
这栋楼,除了壁炉里的火烧木材和时钟分针走动的声音,一点声响没有。
所有人都在睡觉,上海人睡懒觉是出了名的,尤其是这样的新派人家。
只有自己家里,沿袭着前朝的清规戒律。
“早起,有恒,举止端庄。”打小父亲就这样地教诲她。
“一个小姐,睡到太阳照肚皮,像什么样子?”李妈每早六点就到她房里打扫。
“女德!”母亲皱着眉头提醒。
母亲总是皱着眉头,这些年两条蛾眉之间出现了好几条纹路,昨夜她不回家,神经孱弱的母亲怕是一夜不能安睡。钱家平昨天说他即刻安排家里退婚,不知道退婚的信息今天能不能传达到娄家?
不管传不传达到,今天回家是躲避不了的,除非外面雪堆的山一样高。
严幼成,她也想起了严幼成,海棠花,他的眼睛,那顶在她坐下压扁了的帽子,他给她开了门,他和她说话的时候,哈,好看,他是真的好看,他不仅人好看,声音也好听,可是她哪有什么闲心,去想一个男人好不好看?
她是真睡不住了,脑子里东西太多,乱哄哄的,好像壁炉里肆意乱蹦的火星子。
她轻轻坐起身,轻轻离开床沿,回身看一下床上的陈丽芬,丽芬睡意正浓,一点没有受打扰,她扭了扭嘴,手往上举,好像在笑,丽芬看上去,真好似快乐的婴儿一般。
虹影即已起了身,脑袋里的杂x思便轻减了一些,她想走几步的话,那些愁绪便更能消散一些,她在床边走了几步,就觉得这场景有些奇怪,床上丽芬在睡,床外她默默地踱步。
丽芬睡觉,需要她巡逻不成?
反正外面没有人,她悄声打开房门,为了不发出一点声响,她把脚上的丝绸绣花拖鞋留在了房内。她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地上铺的是据说是南半球进口的羊毛地毯,赤足在上面走,像是踩在云层里一般柔软。
楼道里果真空荡荡的,只亮着几盏壁灯,在楼道里散步的话,要是正好有人开房门出来,看见了也是相当奇怪,她于是往楼下走去,她身上穿着丽芬拿给她的维多利亚风格的长睡袍,白色纱丁缎镶了奶白色的蕾丝,这栋楼里真是一点都不冷,她昨天进了门就感觉到了,丽芬说这栋楼的供暖全靠楼外那不起眼的锅炉房,当然还有无数壁炉的辅助功能,当虹影垂足的蕾丝漫过楼梯最炉依旧在燃烧。
客厅的法式玻璃双开门敞着,算得上是开放空间,虹影想,不私自进入任何关了房门的房间都算不得不礼貌,她预备掀开客厅厚重的窗帘,看看外面雪势路况怎样。
只要能走,陈家大概会安排车子的,如果不安排车子,她租辆车,哪怕坐电车也要回家。
西式的客厅,玻璃门这边放着几套沙发茶几和各种台灯或落地灯,那一边则摆了一架三角钢琴。丽芬会弹钢琴吗?虹影想了想,不记得丽芬提起,她自己倒是会弹几首曲子的,父亲在世的时候,安排她跟一个白俄罗斯女人学过几年,家里也曾有过一架立式钢琴,父亲一过世,大伯迫不及待找借口把钢琴卖了。
她又不卖唱,弹这些洋玩意做什么?我们慧卿也不会弹,不是蛮好。
大伯母轻描淡写地说。
又想起他们!虹影心里暗自埋怨自己庸人自扰,眼不见心不烦,这些劳什子人不在眼前,她还巴巴地想他们,让他们打扰她难得的清净时光。
她绕过那架黑色的三角钢琴,在足有两人高的落地长窗前,绕上手指,撩开猩红色的丝绒窗帘。
雪确乎不下了,地是白色的,树和花,也铺了薄薄的一层棉絮一般的雪。
快六点了,天将将吐出点明朗的意味,今天的天气,应该不会比昨天更糟糕。
“半年不见,懒猫转性了?天不亮就起床?”忽然有人说话。
虹影手一松,窗帘垂下,她回转身子,壁炉的明光使她看见,楼梯处正向客厅走来一位穿着蓝色丝绸睡衣裤的青年男子。
“你不是梦游了吧?否则解释不通。”那男子说着进入客厅。
认错人了?此人莫不是把她认作丽芬了,因她穿了丽芬的睡袍。
“我是…”虹影分辨。
“唉!对不住,走眼了。”那人轻快的步伐,已绕过钢琴,他这才看清楚,这一位站在红色窗帘边上的白衣女子,是素未谋过面的陌生人。
“我是近视眼,下来喝口水,没戴眼镜,把你看成丽芬了,抱歉,抱歉。”他叠声说,与此同时,又往前走了走,以便看清模糊视线下似乎十分清丽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