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陈丽芬

“钱家兴,二十二岁,据说这样的人家,是不兴出门做事的,所以只在家里读书养性。”虹影一边拿出相片给丽芬看,一边把自己听到的,复述给丽芬听。

丽芬拿了照片看,又擡头端详虹影。

“怎么了?”虹影心里已不自在了起来。

丽芬沉默了一晌,她的手,找到虹影覆在膝盖上的手,轻轻地盖了x一会儿,以她从来未有的压抑口吻道:“虹影,我没来过你家,一向只是听说,这次来了,才发现你的境遇…..”

她有些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了,滞了滞,才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过的。一方面你接受着新的文化,读巴尔扎克伏尔泰;另一方面,你穿着大襟衫子,戴着钗环,就婚姻大事,还在听命于媒妁之言。现在是什么时代?民国二十五年了!男女平权,婚姻自主,这些我们在学校天天都在讲….”

她有些急,语速明显加快,她注意到虹影窘迫地低了头,可是她并顾不得,这些话,像刹不住闸的洪流一泄而倾:“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虹影。这是你自己的命运,你难道就听之任之?和这样一个赋闲的、从没见过面的男人结成婚姻?你在相片上看到的,是一个面无表情的,长相尚可的男人。这不过是一张图片,没有具体的意义。作为一个人,他的思想是怎样的?他的爱好是怎样的?你们俩有没有共同的兴趣?话能不能说到一处去?虹影,这可是你要和他共度余生的人啊!旧婚姻的恶你难道看得还不够吗?你这样,就好像从你家的这个房间,进入了另一个房间…..”

丽芬是不吐不快的率性人,说完之后,见虹影脸颊涨的通红,她整个人,因为激动,微微地震颤了起来,丽芬心下有些后悔,她匀下语速:“抱歉,我没别的意思,我设身处地,为你着想…..”

”我知道,我明白….”虹影反手抓住丽芬的手,丽芬说出了她心底所想,她平生,庆幸还有丽芬这个知己:“丽芬,你是真为我好,我谢谢你。你以为我愿意吗?我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可是我能怎么办?我抗争过,我甚至想离家出走,我今天不妨告诉你,不该有的念头,我都曾有过。我屈服了,我们全家都屈服了,爸爸争不过,妈妈也不行,到了我这儿,我还是不行。我这不行,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有妈妈,她身上有病,她坚持着要把这日子对付下去,还想略微对付得再顺心一点!自从这门亲事定下来,那些人态度和善了很多,我看她病也好了很多,人变积极了,今天给我量衣服,她忙里忙外,自爸爸去世后,不曾见她如此振奋。我这些天,天天在想,我这辈子,大概就这么听天由命了,但起码有一个好处,妈妈能过得更好一些。她不用再照顾我,手里还有那份彩礼的余钱,而且我在钱家,多少能再给她接济些。丽芬,我不怕你知道,娄家虽则看上去这么多房子,一多半已经租借出去了,但是这点租金,还是抵不住他们要充阔脸面,大厦呼啦啦倾倒不过瞬间,我想,我去钱家,妈妈那边,好歹有个靠山。”

她们两人,向来是丽芬说,虹影听,这一次洋洋洒洒说了这么一大通,说得上气不接下气,这真是罕见。她的结论已是定了,不嫁也得嫁,她考虑的范围内,自己只是极小的一块,丽芬仿佛看着好友投奔怒海,眼见得沉头没脑的命运,自己一筹莫展,只能袖手旁观。

不成,总得想点法子,丽芬自小就是一个主意接着一个主意,她眼睛盯着虹影看,看了很久,阳光在这之间暗了一暗,她用余光看,窗外有道阴影一闪,那沉坠的发髻出卖了她,便是那如影随形的老妈子了,必受了虹影母亲的命,潜在窗下偷听。她越发可怜虹影了,虹影的这个家,跟个牢笼有什么区别?

她招招手,让虹影凑到自己耳根边:“买衣服要试身,买书也要翻开书看几页。既然要嫁,不能嫁得那么草率,我建议,人还是见一见。你放心,以我爸大通银行董事的身份,找到钱家四少爷不成问题,这件事由我来安排……”

晚上吃过晚饭,虹影准备回房,母亲迟疑着,叫住她道:“你那同学,是叫陈丽芬吗?”

虹影点点头,母亲撑了手臂从罗汉榻上起身,走向她道:“你刚才说,过几天她还要约你出去玩?”

会一会钱家兴这件事,母亲知道了还了得。虹影听她这么一问,心里打了个突,一句话不说,一双眸子幽暗下来,警惕地看着母亲。

儿子像娘,女儿像爹,这句话在虹影身上再印证不过,她的眼睛,活脱脱是娄子勤的再版,长长的,像是条蜿蜒的河,河水川流不息地流动,表面上却看不出来。

她现在是待嫁的人,更不适宜出出入入,母亲这些话在腹内盘算了一顿饭的功夫,将将放在唇边,虹影已迫不及待,先声夺人道:“我和丽芬已经约好了,这个礼拜六,她来接我,她是我的好朋友,唯一的…..”

她加重了音:“唯一的,好朋友。”

“虹儿…..“

”妈!“虹影打断她:”这样的日子我数数也已没有几天了,以后我嫁到钱家,再想见到丽芬应该更难。“

电灯又闪了起来,这是要断电的前兆,母女俩互相对峙着,然而今天的电并没有断,闪了一会儿,恢复了光辉耀眼。

两人的瞳仁都缩了一缩。

”好,去走走也好。“母亲道,与亡夫一般无二的固执凝望使她改变了主意,不能逼她太紧了,她才十七岁,还是个孩子,她已经过得很不易,母亲一边这样想,一边整整她的衣领,那只又滑又凉的手轻轻地滑过虹影的颊边,她许久没有碰女儿的脸了,小时候,那鼓鼓囊囊的脸蛋子可是长久地依偎在她胸前。

”去吧,只不要回来的太晚。“母亲罕见地笑了,她的笑,仿佛一口枯井注入了雨水,雨水迅速地被干土吸收了过去,看不见一丝滋润意头。并不等虹影离开,她径自走了开去,可是她并没旁的去处,依着习惯在罗汉榻前站了站,听到虹影出门关上了房门,百无聊赖地倚着靠枕缓缓躺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