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热茶
大庆有钥匙,打开门,见下午阳光已有减弱的趋势,隔了饭厅的玻璃门,见幼成穿了件深蓝色的棉大褂坐在庭院的摇椅上,就着时阴时阳的光线看书。
大庆拉开玻璃门:“老板,进屋来吧。日头眼看就西斜,这上海的冬天,一没太阳就阴气沉沉,寒浸浸地直叫人难受。”
说罢自去生炭盆,饭厅旁边是小客厅,挨着楼梯对着门,这房子不大,一旦生上火,没多久满屋子温暖如春。
幼成解开大褂,里面穿着白色的立领褂子,底下是黑色的呢制西裤,他在家里也穿得不含糊,衣冠楚楚坐在沙发上,书搁一旁不看了,大庆在他眼前忙进忙出。
“佣人找着了,明天来上工。大过年的,这人真不好找,乡下人都还乡了,新到上海的基本没有。我跑了好些地方,好不容易找着一个,四十七岁,姓沈,身体很硬朗,是江苏高邮人,不识字,不看戏,话很少,看着像个老实人。”
“看着像可不成。”幼成道:“贝当路那个也看似老实。”
看似老实,过了没多久就被记者买通,这样的事情并不是只有一遭,为此幼成很不喜欢雇佣太多身边人。
大庆把炭盆安置在茶几旁,又为幼成泡上一杯热茶:“看看吧,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人家心里到底怎么想,不过反正也用不了多久,开了春咱们就暂离大上海,全国巡演去了。”
“可是您身边也不能缺个服侍的人不是?”大庆把茶放在他身边的时候发现他神色有点异样:“我是想跟您住一处照顾您,您非得擡举我,另给我安排住处,让我成了经理有个经理的模样…”
“所以你把宋烟生派过来?”
这话幼成不热不凉地说出来,大庆听了心别的一跳,忙赔笑:“哪是我派来的?是她自告奋勇…”
“自x告奋勇干些什么勾当?”
勾当?
大庆擡头看幼成,幼成脸上似笑非笑。
“不会吧?”大庆瞠目:“这蠢女子…”
“是你蠢吧?”幼成笃定地目视着他:“为避嫌,她走了两小时你才回来。亏你想出这么下作的办法,算什么,慰籍我?”
“呦!老板,你冤死我得了!这怎么能怪罪在我头上?”大庆摊开双手直顿足,做百口莫辩之状:“我在外逗留是因为找人繁难。她的勾当与我无关。发生什么事情了?她跟我说包了饺子给您吃,我说这敢情好,您这儿整好缺个服侍的人。怎么,没吃饺子吗?”
吃了,吃太多,一时消化不良。幼成断定这里头有大庆穿针引线的功劳,大庆以己度人,自己是风月场所常客,以为男人贪图女人的,不过就按倒睡觉那一套。
莫不也有点私心考虑,打一开始,大庆就不赞成虹影与他的来往。
“你下次再为我拉皮条试试!”
“不敢,再不敢…”这不是承认了吗?大庆忙改口:“这事真与我无关,这么多年了,贼婆娘还贼心不死,我怎么料得到?”
为与宋烟生撇清关系,贼婆娘这样的刻薄词都用上了,幼成不置可否,他始终同情烟生是个可怜人。可不能排除可怜人做糊涂事,虹影那边他可经不起一点点差池。
“她认识虹影,而且好像知道虹影和我的关系…”
“什么?”大庆大吃一惊。
这一惊吃的真切,直接一屁股坐在沙发旁边的圆杌上,急促地,大庆道:“这怎么可能?娄小姐和您的关系在我们这边,除了您,只有小路和我知道。我是绝对不会与她吐露半分的,我知道她对您虎视眈眈,怎么会跟她提这茬?再说了,她不是我们十分信得过的人。要么…”
要么小路?大庆回忆道,尽管三令五申地对他严命,此事只能烂在肚子里。
小路之所以受到幼成重用,原因之一是嘴紧。不过嘴巴再紧,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只怕有些架不住八大胡同长大的宋烟生,从那销金窟学来一手威逼利诱的好手艺。
“我去拷问那兔崽子去…”大庆霍地站起身。
“不忙。”幼成一直观察大庆的动静:“未必是他,三姐前天留守连升班时见到了虹影…”
“见到了?”大庆嘴巴张成一个椭圆的蛋形:“她对我说连只鸟都没有?”
却也立刻明白了:“她刻意对我们隐瞒难道她已知娄小姐就是您这些天来神出鬼没的原因…”
幼成此时方才确定,烟生知道虹影这个人与富大庆没有什么关系。
“小路那里你还是要查一下,如果是他泄露出去的,找个地方把孩子送走,我身边容不下嘴巴关不紧的人。”
“是,我立刻去查,要真是他,王八羔子老子打折他的狗腿…”
“你做什么?”幼成喝止:“咱们是戏班子还是黑帮”
“那…?”
“小路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是个好孩子,我看多半不会,若是,也是迫不得已。你不可苛待他,给他些钱,让他谋个好营生。”
大庆应承了,应得犹豫不决,幼成也犹豫不决,若不是小路,也不是大庆,难道来自于宋烟生见到虹影时突如其来的灵感,洋人所说的的女人神奇的第六感?
“我不担心小路,我比较担心三姐,就怕她口服心未必服,也不知道她对虹影究竟了解多少。她是一个率性的人,也是个执着的人,这么多年了始终不能放下,就怕她一冲动,直接找到娄家去,或者把虹影的身份捅给报社....
捅给报社,那不是刚撑起的天又被压塌下来,大庆惊呼一声“不好!”
“那怎么办?老板,七爷,咱可经不起再来这么一遭?”
“咱们还则罢了,左右是浑水里泡大的。”幼成浓眉紧蹙:“虹影可受不得这样的风吹雨打,倘或报纸上胡乱一写,她母亲第一个撑不住,她这一世人该怎么做?”
“咱们也不是‘还则罢了’那么简单。”大庆越想越害怕:“您这儿刚找了夫人,把一身水擦干了。这一盆水又泼下来,还是盘真水,娄小姐家里可不简单,无底洞不说,还有些社会名声,您又动了真格儿,夫人那边肯不肯再帮忙,这...这要是...
茶几上的热茶本是泡给幼成的,大庆心慌意乱之间,拿在手里自己喝了两口。
喝两口才发现,忙道“对不起”要给幼成再泡一杯,幼成说不用,从沙发上起身,他沿着楼梯栏杆走两步,说道:“我估摸三姐就算冲动,也不会立即采取行动,毕竟她现在的经济来源与连升班息息相关,打我一闷棍对她没有好处,除非她不想在连升班混了...”
那就是找到了接收她的下家,这并不难,只是时间问题,她作为严幼成的搭档,在菊坛颇有几分名声。
“我知道了。”大庆把一杯茶全喝光了:“我这就安排几个人,严密监视宋烟生的一举一动。”
不仅监视,以后和烟生的合作也得尽量减少,出了今天这档子事,今非昔比,她不尴尬他尴尬。
“咱得留心着点,帮三姐找一个好归宿,她这些年不容易,我出一份好嫁妆,总算对得起师傅的托付。”
*回来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