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三章 番外一:芦苇荡

“严老板,您不要怪我,我是受了上面的意思,他们要让您生不如死,我已经是手下留情了。”警长与幼成有过几面之缘,也是好戏之人,又收了大庆塞过来的十条金,所以藤条没沾水,但严幼成人身肉骨头,依旧有火烧火燎之痛。

十条金他一个人入了兜,底下人怀着一股怨气,只好从行刑中寻找乐趣,眼瞅着美好的东西轰然间砸碎,一种快感油然而生。

严幼成长衫的薄呢面料绽开了口子,血丝沾上藤条筋络,一声不吭的严幼成脖子像断了,头挂下来,在胸前晃来荡去。

“晕了!妈的,这么大高个,如此不经打!”一人揪起他头发,一人拿了条短鞭往他脸上抽去。

“嗳,别打脸!”警长及时制止,然而脸上已经抽出一条蜈蚣似的伤痕,警长心疼地很,呵斥道:“严幼成这张脸你们也打得下去?没人性的东西!”

幼成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这种昏睡并不寂寞,除了刺骨的疼痛伴随,还有形形色色的人。

祖母,阿玛,娘,老五,师傅,施密特,大庆,三姐,夫人,他像在做一场人生告别,一切相关人悉数登场,在这散发恶臭的牢房里走来行去。

“虹影呢?”大庆经过时,袖子被他揪住了:“她怎么样了?没吃苦头吧?”

大庆没说话,目光遥远地向上望,顺着那方向,他望见了一道白色的光。

募x然惊醒,所有牢房都是一样的配置,一道墙快到顶了开出一条狭窄的天窗,冷冰冰的月光把他面前的水泥地照得白亮。

没死啊,他第一个反应是庆幸,嘿嘿想笑几声,一阵锥心的疼痛。

“严幼成,有人要见你,快起来!”丁零当啷是牢房钥匙碰撞的声音。

上了一辆绿色的军车,警长亲自押送,开出上海市,没有了路灯,月光照着夜间空无一人的公路,瞧着凄惨而孤冷。

何需拉到郊外处决呢?幼成想。牢房里拿条席子一裹,也不用通知大庆,找个空旷的地方埋了,严幼成或是金良才,在这世界上活了二十七年,像一阵风刮过,从此查无此人。

是有指望的,他往好处里想,也往理性里想,要见他的是“恩人”秦夫人,她昨天下午就该收到他专程托人带去南京的秘信。

“严老板,您可要原谅兄弟我,不是我心狠,我也只是混口饭吃。”警长向他一径解释。

他没说话,他现在的状况,哈口气浑身疼,还是省点气力,他扶着车椅背躺下去,椅子不够长,脚垂在地上,他闭上眼睛,默默地,像沙滩上的旁观者,坐视疼痛在他身上海浪似的一阵又一阵。

虹影呢?他不免又要想,她怎么样,没吃苦头吧?

警长回头望望,对开车的士兵说:“居然睡了,这都能睡着?也算得上是一条英雄好汉了!”

月上中天,雾下的芦苇荡像笼上一层白纱帐,芦苇荡外白纱弥漫在一条月光下闪闪发亮的河流上,这条河流是交通要道,一直往前通往浩浩汤汤的长江。

芦苇荡的边沿,离河埠百米远的旷野之地,有一间小房子,一扇门两扇窗,那是河上奔忙的人们偶尔驻脚用来休息的地方。

“你在这儿等。”士兵说。

没有灯光,只有月光,也没有安坐的地方,泥地上散落着几根稀稀拉拉的芦苇杖。

他不能弯腰,一弯腰肋骨怕是要断,只好站靠在窗子边缘,窗纸破了,月光在脚下,风吹动短发,芦苇婆娑,河流涌动,他一样没拉下。

她是坐船来的,他想,坐火车太过兴师动众。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之地已接近常州,现在的美制快艇,走水路从南京不用两个小时就能到达。

芦苇之间突然发出更为剧烈的冲刷,那不是风大,有一群人,军靴把芦苇踩在脚底,军人们行为一般都比较鲁莽。

喳,整齐划一的靴子声突然停住,然后便是轻巧甚至带着点幽谧的脚步声,她来了,幼成靠着窗沿,那削薄的几乎可称作柴扉的门从外到里被推开,入眼满地银光,她不知怎么做到的,走这样的路,旗袍下的黑高跟鞋纤毫未伤。

她穿了件黑色的宽大斗篷,帽子罩在她脑袋上,他知道是她,她有特殊的气场,尽管走一步有一步的痛,他拖着脚步,在快看到她脸的时候,叫一声:“夫人。”

回应他的是一句结实的耳光,她用了全部的力量,戴着黑蕾丝手套的手正打在他被抽了一短鞭的面颊上,刚结疤的蜈蚣死灰复燃,在新血的滋润下蠢蠢欲动。

犹自不解恨,她用粗砺的蕾丝磨蹭那不断渗血的伤口,他痛极了,月光照着他脸雪一样白,他瞪着浓密睫毛下的一双眼睛,目光像冻结的河流,冰凉地注视她。

斗篷帽被她自己的动静震落下去,她梳着优雅的低发髻,脸光滑的像鸡蛋清,门掩上了,透过窗口的月光晦涩不清,那样倒好,把她脸上的皱纹掩了过去,她曾经也是名贯中华的大美人。

“痛吗?”她自己先咬紧了牙关。

“不痛!”

“痛不痛?”指甲嵌入那条疤痕里,血把她蕾丝手套

“不……”他嘶一口冷气,手不由地要去找墙头:“……不……痛!”

不痛,不痛,她恨得无所适从,把血污的手套脱下随地一扔,喝出一声:“拿枪来!”

副官离这房子有些距离,跑过来大概花了三分钟,不敢进门,把一把小巧的勃朗宁女士手枪推进门缝。

三分钟对视,他一动不动,眼波都不转过一瞬,他是石头,如此无情。他欺负她,利用她,从十七岁到现在,整整十年,有了新欢,把她弃之如履。她的暴怒转成了委屈和愤恨,再强的女人,底下都由眼泪堆积而成。她转身取过手枪,他就在那里,她要用手枪顶住他胸口都不用去寻。

“我要你死。”她咬牙切齿。

“你不会的。”

他用平静来对抗她的来势汹汹,他吃准了,她不会。因为没办法,她不仅舍不得他,也舍不得地位,这地位有她的、秦司令的、整个家族、更有蛛网蝉联数不清的人,像她这样的,难免把自己想的太重要,她以为这事关国家与民族的命运。

他在信上写的很清楚,他明天下午两点不出现在记者会上,这些年耳濡目染或者特意搜刮来的秘闻将于海内外两条渠道公诸于众。

于是她更恨,他竟敢胁迫她?黑洞洞坚硬的枪口戳进去,长衫破了,直接戳上他白色里衣,他身上无处不是伤,冷汗从额头上滋出来,腮帮子都绷紧了。她恶狠狠地说:“你离开她,我们一切照旧!我用我所有的力量,捧你做全国,不,我让你红遍全世界。你若不唱戏,想做官,也可以。告诉我,看上了哪个官衔,我立即吩咐下去。”

早春的带了水汽的湿润夜风,吹动芦苇沙沙作响,破窗纸像蝴蝶翅膀,在月光中一振一振。

她不仅用枪杆子顶着他,人也顶着他。她这哪是威胁他,她是在诱惑他,把她能够给他的一切呈现在他眼前,他简直要什么有什么,除了那个女人。他靠在墙上,身上有血的腥味,也有监狱的臭味,更有严幼成的专属味。以往和他握手、吃饭、喝茶、赏月、听雨,舞台上站在他身旁面向观众,他衣服上檀木香味和一年比一年雄壮的男性荷尔蒙,往往令她心跳如飞,这以后的几个晚上少吃一粒安眠药,也能甜蜜入梦。

“严幼成!”她用命令的口吻卑微地叫他一声:“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夫人……,我听到了。”他用迟疑的口吻,给她一种错觉那一瞬间他也动了容。

“可是,”他缓缓地,语速奇慢无比:“我不能离开她,她是我的妻子,我,爱……她!”

“爱她”,最后两个字像一把匕首刺进她的心。手枪落到泥地上,发出闷闷的“哐啷”一声。她那双长出细纹的凤眼,曾经面对他夏花般绚烂,却原来似昙花,十年情意,一瞬间收紧。她曾经以为这个“爱”字是属于她的,虽然他不说,她也不说,那情意,像今夜芦苇荡上的白雾,在一封封信上,一个个字间,偶尔的相聚中,戏台上下的眼神相碰,他恭敬却不失温柔的一声声“夫人”里,若隐若现,挥之又来,不曾散去。

“我若不死,始终秉持对夫人的忠心。”那一位英姿勃发的十七岁小伙,如今出落成现实的、无情的男人,冷酷地说着要挟她的话语。

她要他的忠心做什么,做梦都不顶用。她弯腰低头去捡地上的手枪,一个站立不稳,他扶上她,这一次,就一次,她跌落在他的怀中。

“秦夫人。”那天他唱完戏,穿了件石青色的布大褂,头发短的接近发根,她见到了他卸完妆的面容,惊叹之余,知道他根底里是桀骜不驯的人。他的粗眉长眼睛均往上长,那一管鼻子和一副嘴唇,薄的惊人,尽管他见到她的时候,眼睛一亮,继而表现得诚惶诚恐。

*下一个番外快活一点,严幼成见丈母娘,我写得慢些,你们可以觉得这书还没有剧终。

这两天在修改,已经改了三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