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一杆秤

世间大概没有一杆秤,秤杆子能达到十足十的平稳;就像严幼成对于心中所爱的那个人,永远无法做到十足十的宽心。

“大庆,那就拜托你了。”他来到大庆身前,按着大庆的肩,按下去,按得很重,他注视着大庆,感激像是一口源泉,从他眼睛里头渗出来,是那幽远而湿润的光芒。

“七爷,您的事就是我的事。”大庆半张着嘴,他怕自己再流泪,麻烦地像个娘们,哽着喉咙老半天,勉勉强强又说道:“我富大庆就算是丢了自己一条性命,也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幼成笑笑,手从肩头滑下去,轻轻拍了拍大庆的臂膀。这是他过命的兄弟,是家人,而他的家人,衍生开去,还有连升班一班火里来水里去兄弟。当然,最亲的,亲到心坎里的,就算死了还会想着她的,当属目前在母前尽孝的那一位美丽的姑娘。

是圆满的,他简短回顾了一下自己的经历。虽然少年时期过得艰难些,现状却是如此理想。没有理由怨天尤人,优柔寡断是没有必要的,他说:“大庆,我要交待的事项就这些。你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时间不早,有些事情需要你连夜部署,赶紧回去吧。”

这就交待完了?那顶顶重要的事情呢?大庆疑惑地瞧着他,他撩撩长衫,在沙发上安生坐下。

“七爷,您所谓的放手一搏,以及那一点子信心……”大庆弯下腰来洗耳恭听:“您给我透个底,是怎么回事,我心里也好有个计划。”

“你需要做什么计划?”幼成想了一想,这样回答道。然而他心里也有些踌躇,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把此事与大庆做些分享。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抖出一支过滤嘴香烟来,他口袋里是随时放着打火机的,虽然他自己从不抽。他把一支烟点上,烟头搁在白瓷烟灰缸上,看着一缕细烟徐徐升起,心里淡淡打定了主张。他扬起眉,大庆正殷殷望着他。

“大庆,这是我和夫人之间的较量,细节不宜告诉你。这种事情,知道的人多数没什么好下场。相信我,我这是为了保护你,才没有通过你,已经亲自把事情安排下去。反正我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去就等她的反应,估计明天下午吧……”

哦,哦哦,大庆应着,腰却直不起来,一付忧心忡忡的模样。

富大庆有时候像个事无巨细一切事情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家长。

总要把他对付走,幼成沉吟着:“知道我为什么宣布三日后开记者答谢会吗?”

一簇烟灰静静落在白瓷烟灰缸的缸底上。

“那是时限,她得在那之前把我放出来,我想她会把我放出来的,如果她尚有一丝理智残存的话。否则……”他冷冷一笑,嘴角斜撇,眼睛里压抑着一丝破釜沉舟的戾气和不顾一切的疯x狂:“便不只是满城风雨那么简单,引起震荡的,怕是那风云变幻的时局……”

啊?大庆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脸都僵了,定定地站在那里。他当然知道严幼成胆大心细,也知道他惯于使用反制于人的伎俩。说到底,人与人之间的争斗,不就是捏着对方不可见人的蛇尾巴?但是蛇尾巴捏到了秦夫人,那惊险,比虎嘴拔牙还让人紧张。

想问他,有把握吗?话没说出来咽下去。问了也是白问,他就像一个射手,手指一松,羽毛箭已经飞了出去。

“嗳,我知道了。”

还真不如听他的建议,不知道这些比知道要强,如今是爱莫能助地惴惴不安着,大庆半晌再没有言语,倒是幼成在送他上车的时候补充道:“还有一桩事,想想还是跟你通个气。陈家兄妹你不用再去花费任何精力。今天下午我找了人,把陈厚圃的账本誊了三千份,今天晚上分发出去。明天一早上海的报馆、巡捕房、警察局、大街小巷,到处都是陈厚圃贪污的证据。陈厚圃死了,我原是想放过他们的,但是他们实在太过分,不赶尽杀绝只怕他们没完没了地作孽下去。”

送走大庆,幼成回到客厅里,这宽敞的房子此时显得特别空旷。经了这一天事,说了这许多话,他疲惫的身躯像是要倒塌的楼房。他靠在沙发上,而后躺下去,眼睛盯着太高以至于隐藏在黑暗中的天花板,他的脑子是空的,因为该说的都说了,能够想到要做的也都做了。明天的来临,哦不,他纠正自己,已经过了十二点了,是今天,今天光明的来临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哪怕一切都归零,他已经不是十二岁时躺在天桥下的困顿少年,他富裕的很,除了他自己,有大庆,有兄弟们,还有心爱的姑娘。

虹影,他想起她,嘴角微微笑,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她的漂亮。漂亮的脸,身段,她优柔的外表下,头脑是如此机敏,性格是如此飒爽,她简直没有一处不好的地方。

虹影,他这样地叫着她,在她送别他时,把她拖进了车子的后座,他轻轻地吻着她,他没有告诉她接下去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只是笼统地对她说,他可能要走开一两天,已经委托大庆照顾她。

他倒不是特意隐瞒她,她总会发现的,下午大小报社都会加特出,标题可能是“梨园大王身家数百万,已拘押正进行调查!”。

没有勇气当面告诉她啊!他闭着眼睛对着寂长的夜空叹气,风越发大了,风铃的声音被门框的撞击盖过去。怕万一!是的,与她,他万一也怕!万一那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他不希望这是她的最后印象。只怕她以后想起来,湖水一般的眼睛不得平静,默默地说,我和他呀,死去活来地爱了一场,哭得心肝都没了。

严幼成是唱过诸葛亮的,他的预见,特别那些倒霉催的预见,犹如诸葛亮一般百发百中。一时间有关于他的出身、身家、私生活,以及他突然身陷囫囵,像那一天清晨就开始的磅礴大雨一般,砸的全国人民晕头转向。

春雨贵如油,雨下多了,便是春潮般的灾难。到了晚间,陈丽芬和陈彦柏恐惧地发现,一天之内,他们不仅一穷二白,而且还欠了一屁股债。

大千世界,鸡飞狗跳有之,温馨祥和也有之。上海那时候的虹桥路,地广人稀的所在,住在这儿的,都是那些会开车,不介意住在郊外被称作乡下人的外国佬。风雨如捣中,有一所楼房好几扇窗户亮着黄色的灯,其中有一扇,窗帘没拉住,窗开了一条缝,雨丝有一两滴漏进了缝里来。

“天又不冷,开点窗透透气,透透气总归是好的。”李妈忙进忙出地说道。

*明天有没有取决于我今天写得顺不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