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烟
“我敬重您,崇拜您,只要有您的支持,我就无所畏惧。我深知我现在所得的一切来自夫人您的栽培。我的立场,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无条件永远地维护您和……秦总司令。”
秦总司令都搬出来了,又说她是“不可企及”的寄托。她怎么不能够领会?要对等,他隐含的意思大概如此;也要现实,何必为虚幻的寄托羁锁人的命运?严幼成好大胆,敢这样看似谦卑实质无畏地挑战她,但是她不就是欣赏他这样的大胆吗?她精心修画的长眉岿然不动,然而指尖不由自主地颤抖了几下,一缕白烟在烟头上袅袅升起,伴随着淅淅沥沥无止境的雨声。
“夫人,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刚在北平唱出了一点小名气。那是下午场,日头好得很,我当时唱戏的环境,的确是乏善可陈。您降尊纡贵地出现了,穿一件白底碎花长旗袍,我在台上唱着戏,心里得到了一丝安慰,我严幼成也有这样高贵脱俗的观众。”
十年了,他那年才十七岁,却连她那一日穿什么样的旗袍到现在还记得清!他这是在蛊惑她,又何尝没有一些微末的真情?烟烧到了底,若不是过滤嘴,猩红的蔻丹也会感受到烟头的余温,她把烟蒂扔进烟灰缸里,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里无法控制地流露出一丝温情。
她为自己感到悲哀,无奈地说:“幼成,你一定是很爱她的。为了她,肯对我说出这样的话语。”
这话语,就是枪指着他脑袋他可能也思忖三分,现在却不假思索地说出来。兀自沉默着,他坐在沙发上,平静地像一座无感情的钟。他就是有这样的定力,十七岁时他什么都不是,她已是举国闻名的秦夫人,他也是回报她于这样镇定的眼神。
“我更加不舒服了,幼成,我的小幼成!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不敢相信,你心里根深蒂固地有了这样重要的人!”
“有了她,你何必有我呢?”她扶着椅背站起来,在这样私密的场合,她一丝不茍地穿着意大利进口的高跟皮鞋,尖尖的鞋跟踩在文艺复兴花样的地砖上,发出“喀喀喀”刺耳的声音。
“我不喜欢和别的女人分享同一个男人。”她在面对阳台的长门前站定了,注视着空灵青山间飘舞的雨丝,她心里是极失落的,此一刻,意识到她天下无敌的权贵生活打根底里其实是一场空,没有了烟丝来平定波动的情绪,她双手抱胸,身上还是觉得一阵阵寒冷。
“……何来......‘分享’?”幼成站起来,离了她两步站着,他始终不越雷池一步,却也总是似有若无地跟从。
“夫人……”他声音有点艰涩,他想起自己昨晚反问大庆道,我和夫人是什么样的关系?
他觉得自己像骗子,不是像,就是骗子!他在内心深处勇敢地承认了这一点,不由地苦笑起来,夫人说的是对的,他利用她,用他自己早已划出泾渭的“忠心”。还是那样,苦笑、嘲笑,他都不敢暴露于她面前,若说唱戏这么多年有什么好处,就是他想让观众感受什么情绪,就可以不动声色的调弄。
“我们这样的关系……,不是很好吗?”
“很好......她差点认了,严幼成这狡猾的男人,可以让女人为他卖命于无形。
原本是很好……”她改口道,她才意识到这么多年来,她以为自己在操纵严幼成的命运,实质是卑微地乞求他施舍一点点心意的可怜女人。
“幼成,我要求不高,只是表面上。我说了,你如果和她同居,我睁只眼闭着眼,只当不知道……”
她回转身子面对他,米色的亚麻窗帘在她背后飘拂,潺潺的溪水,和淋淋的雨声,不知道那个声音占了上风?她毕竟是上了年纪了,精心修饰的眉眼下方出现明显的细纹,她的眼睛始终是含笑的,夹杂着某种空虚的脆弱,如果不是深刻了解她的人,她的乞求之意将无所察觉,因为“威严而不可挑战”这个形象她精心塑造多年,是世人对她感知的唯一可能。
“你说我是你的寄托,你也是我的寄托,哪怕是肤浅的,表面的。你不要把我的寄托碾碎了!”她冷冷地笑出一声:“幼成,你聪明一点,局势很不好,我的生活剑拔弩张,任何时候都可能冰消雪融。你要知道,一点点刺激都可能使我发疯!”
要我还是她,他必须做一个选择,没有商量的余地!她剑拔弩张,当然他也不能过得太轻松,这是显而易见的。他想继续骗下去,怕骗到后来只是自取其辱,x何况他是放不下脸来做一个彻底的欺骗的,夫人这方面有洁癖,他从根底上,也是一个洁癖深重的人。
“我知道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不是傻子吗?他声音沉下去,原是低头望着她,现在扬起他坚毅的下巴,越过她的头顶,他看得到山色涳蒙,鸟儿不想淋湿了羽毛,只隐藏在山谷中偶尔叫出一声。
“打扰夫人了。”
他点点头,算是辞行,转过身子,掸掸身上那无可掸笔笔挺的深蓝色长衫,像是抹去一抹并不存在的灰尘。
她看着他颀长而昂扬的背影向着黑胡桃木门走去,他是这世界上穿长衫最好看的男人!
“你不好奇吗?我如何得知你和她的婚讯?”
这屋子纵度太深,以至于他这样高个子都显得有些孤零零,她看他停了一停,继续说:“那个人,自己中了风,还费尽心机托关系找到我。他对你,好像有很深的仇恨。”
这才挪不动步子了,侧过身来遥望着她,即使这样了,他坦荡荡的风度实在让人喜欢地紧。这不是找死吗?只要她活着,他就摆脱不了她。她微笑着,来到茶几前,又抽出一根香烟,拿在手上把玩着,说:“你说你永远维护我,我也一样,我很不喜欢别人对你怀有仇恨。所以这个人,大概是今天吧,又得了一次中风,心梗、脑梗,随便什么……”她不爱戴手表,瞄一眼墙角的落地座钟,轻描淡写地:“现在是下午三点,抢救无效,应该与世长辞了。你要是关心,回去打个电话确认。”
“严幼成,你应该很明白。”她的视线变得阴深,那根没抽过的香烟狠狠地被她猩红的指尖撚入烟灰缸,烟丝横陈:“这个世界上,我要任何一个人死,那是最容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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