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 青丝

议事堂上虽议得火急火燎，真到施行时却难一蹴而就。拟定文书、加盖官印需时日，召集各乡里正亦非易事。然田通判此番雷厉风行，当堂拍案定夺："即刻派驿卒飞马传令，明日辰时之前，各乡里正、户长务必到衙议事，违者以渎职论处！"

议毕，林彦秋习惯性摸了摸腰间鱼袋，发现甘祖运遣小厮送来的拜帖。他一面往云岭客栈去，一面差随从传话，让甘祖运速去客栈寻简丽姑娘安排密室相见。因六房议事，原定与盐商的会晤只得推迟，林彦秋索性径直回了客栈。

简丽早已备好雅间，红木屏风将内外隔得严实。见甘祖运风尘仆仆进来，林彦秋示意他掩上门窗，沉声道："近日各乡私采石炭之事猖獗，你可有耳闻？"

甘祖运抱拳道："回大人，小的近日都在官矿督办，乡里倒未见异常。"

林彦秋从袖中取出堪舆图，低声道："派几个靠得住的矿丁去暗访，务必查明这些私窑的方位与规模。"手指在图上重重一点，"若任其蔓延，只怕要殃及咱们的官矿。"

如今两处官矿，每月能进账近万两白银，林彦秋自然视若珍宝。虽无长久经营之意，但盘算着再采个两三载便主动上奏朝廷请封，届时见好就收便是。

甘祖运仔细收好舆图，拱手告退。林彦秋也不挽留，目送他匆匆离去。如今甘祖运领着七个生死弟兄，每年耗费近十万两饷银供养着，若连这点差事都办不妥，当真该投井谢罪了。

用过简丽送来的阳春面，林彦秋正欲出门，却听她酸溜溜道："真不见那青丝姑娘？人家可是梨园名角，模样俊俏着呢。"

林彦秋苦笑着摇头："莫要胡思乱想。如今有你们几个帮着打理生意已是足够。"说着轻抚简丽发间玉簪，"你们若愿意，日后便是我的左膀右臂。至于其他女子..."他顿了顿，"纵有露水情缘，也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简丽轻抚云鬓，幽幽叹道："男子多是见一个爱一个的性子。不过大人的话，妾身是信的。"她执起团扇半掩面，"生意上的事大人尽管放心，妾身自会护好咱们的银钱往来。"这番话既表明了立场，又给自己留了体面——左右不过是个合伙牟利的。

听林彦秋那番"露水姻缘"的说辞，简丽心中不免郁郁。偏生这冤家说话总留三分余地，叫人捉摸不透。其实林彦秋倒非存心含糊，只是想起那位曾在驿站邂逅的小娘子，觉得人在江湖，难免有些身不由己的际遇，故而不敢把话说绝。

回到县衙，田通判已差书吏来请。原来是要商议整治私窑的细则。相处日久，林彦秋愈发觉得田大晖是难得的实干之才。每每面对这位夙夜在公的上官，林彦秋总不免自惭形秽。

自接任知县以来，每次见到田大晖，他不是在批阅公文，就是在接见乡绅。坊间传言的"鞠躬尽瘁"之臣，田通判当之无愧。此刻他绯色官袍的袖口已磨出了毛边，案头油灯里的灯芯却仍挑得老高。

日暮时分，林彦秋回到云岭客栈。柜台后的小丫鬟朝他挤眉弄眼，朝楼上努了努嘴。林彦秋抬眼望去，但见青丝又在廊下徘徊，罗裙轻摆间透着几分焦灼。

"这姑娘，倒真有几分耐性。"林彦秋心中暗忖，整了整衣冠上前笑道："青丝姑娘有事寻我，怎不差人递个帖子？"

青丝闻声回首，云鬓间的珠花轻轻颤动。她抿嘴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莫非无事就不能来寻大人说说话么？"见林彦秋怔住，又低垂螓首，绞着手中帕子道："其实...妾身并不知大人府上所在，班主不肯说，妾身也不敢多问。"

林彦秋瞧她这般情态，分明是鼓足了勇气才来相见。心头忽地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似怜惜又似疏离。他从袖中取出一张洒金名刺递去："日后有事，可凭此物到县衙寻我。"

说着推开雕花房门。青丝接过名刺细细端详，忽地抬眸嫣然一笑："大人不请妾身进去吃盏茶么？"

林彦秋侧身让开，莞尔道："门既已开，姑娘请便。"

青丝纤指微颤，犹豫片刻后，忽地如游鱼般从林彦秋身侧滑入房中。林彦秋从她眉宇间捕捉到一丝踌躇，心头泛起淡淡苦涩。这姑娘接近自己，未必全然违心，但其中必有董老板的授意。

青丝轻移莲步在房中打量，但见案几上堆着几册账本，墙角搁着个樟木衣箱，便是林彦秋的全部家当。正瞧着，丫鬟小叶提着铜壶闪身进来添茶。那灵巧模样，倒让林彦秋想起锦衣卫的探子，不由莞尔。

"可是失望了？"林彦秋在黄花梨圈椅中坐下，顺手取过水烟袋。青丝摇头，绞着帕子羞赧道："只是好奇，大人怎地不住官邸，偏栖在这客栈里？"

"独身之人，图个清净。"林彦秋说着展开案头画卷。青丝凑近瞧见画中女子容貌昳丽，顿时眸光一黯："这位姑娘当真标致，想必是大人心尖上的人。"

这画原是齐家小姐硬塞的，并非林彦秋本意。但他也未辩解，只淡然一笑。这般默许之态，更让青丝眼底失落浓了几分。女子皆是如此，面上装作大度，心底谁不盼郎君专情？青丝原还存着些痴念，此刻见那画像，便如见晨露遇朝阳，转瞬便消尽了。

青丝垂首，纤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暗自思忖着"恨不相逢未嫁时"的含义。可搜肠刮肚，竟寻不得这般诗句。末了只得轻咬朱唇，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笑意，眸中尽是认命之色。

这般心思流转，不过电光火石间。窗外竹影婆娑，映得她芙蓉面上明暗不定。正所谓人心似水，暗涌难测。

林彦秋眉宇间掠过一丝倦色，抬手揉了揉眉心。青丝见状会意——这分明是送客之意。她略感诧异，却仍保持着大家闺秀的仪态，轻拢鬓角起身福礼："妾身该告辞了，明日还要随戏班去城外唱。"

林彦秋整了整青缎官袍起身："本官送姑娘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