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 行脚弘法·僧

风雪依旧。

不是那种呼啸的狂雪,是绵密的,带着韧劲的。

雪像无数枚六角飞镖,从铅灰色的天上扎下来,扎进强巴白玛林的红墙,也扎进客堂窗纸上的破洞。

风裹着雪沫撞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有谁在外面轻轻叩门,一下,又一下。

强巴白玛林的客堂里很暗,只有火塘里的光在动。

牛粪饼烧得正旺,边缘已经泛出白灰,中间却红得发亮,像一块被埋在灰里的烙铁。

火星时不时从缝隙里跳出来,落在塘边的青石上,转瞬就灭了,只留下一点焦痕。

火塘上架着的铜壶咕嘟作响,壶嘴里冒出的白汽慢悠悠地飘,撞到上方房梁时就散了,在昏暗里洇出一片朦胧的湿意。

吴小姐坐在火塘边的矮凳上,衣服上沾了点从外面带进来的雪,此刻正慢慢融化,在青砖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双手凑到火边,指尖冻得有些发红,被火一烤,泛起细密的痒。

目光落在跳动的火苗上,火苗映在她眼里,明明灭灭。

发间别着根簪子,簪头沾了点雪粒,融化后成了水珠,顺着簪身滑下来,滴在衣襟上,没留下一点痕迹。

老喇嘛坐在对面的蒲团上,绛红色的僧袍铺展开,边角磨得发亮。

他手里的经筒转得很慢,铜质的筒身被摩挲得发亮,转起来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他偶尔停下来,用枯瘦的手指捻一捻筒身上的纹路,但他的目光大多时候落在火塘里,看着牛粪饼慢慢塌下去,变成一堆灰。

葵青坐在靠窗的位置。

面前的矮桌上放着一只木碗,碗里的酥油茶还冒着热气,表面浮着一层金黄的油花。

他用三根手指捏着碗沿,手腕没动,只是微微偏着头,看着窗外。

他侧脸的线条很硬朗,却没什么表情。

他喝酥油茶的动作很慢,一口,停顿很久,再一口,喉结动的时候,能看到脖颈上突出的骨节。

索命抱着膀子站在门边,背对着客堂里的人。

他面朝外面,目光穿过漫天风雪,望向远处的山峦,山尖被雪埋住,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火塘里的牛粪饼又塌下去一块,铜壶的咕嘟声更响了些。

吴小姐的指尖终于暖过来,她收回手,拢在袖里,目光从火苗上移开,落在老喇嘛转经筒的手上。

葵青看着窗外,索命依旧站在门边,雪还在下。

客堂里的光,火塘里的热,都被圈在这四方的屋子里,却驱不散角落里的暗。

火塘里的火星噼啪跳了一下,溅在青石上,转瞬成了死灰。

吴小姐的声音就是这时起来的。

很轻,轻得像火塘里飘起的烟,刚离了火星就散了大半。

“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个村子叫措仁达瓦。”

老喇嘛的眼皮动了。

不是猛地掀开,是极慢,极慢,像被霜冻住的荷叶,要等阳光晒透了,才肯一点点展平。

那层浑浊的眼白后面,忽然有了点东西,不是光,是警惕。

他抬眼时,目光正撞在吴小姐脸上。

吴小姐没躲,只是指尖往袖里缩了缩,像是怕冷。

老喇嘛的手握着经筒,指腹抵着筒身上的六字箴言,抵得很紧,说。

“你问这个做什么?”

有风吹进来,卷着雪沫子,老喇嘛的脖子就是这时偏的,幅度很小,他的目光越过吴小姐的肩,掠过火塘里跳动的光,落在靠窗的位置。

葵青在那里。

木碗已经空了,碗底残留着一点酥油茶的渍。

他的手还停在桌上,指尖捻着旁边香炉里的残灰。

葵青没回头,可老喇嘛却觉得,那道背影比殿里的金刚像还要沉,再问七问八的恐怕又会被他打一顿。

老喇嘛重新低下头,看着火塘里渐渐塌下去的牛粪饼,饼的边缘已经烧成了白灰,中间却还透着点红。

“额……”

老喇嘛抬手,用袖口蹭了蹭鼻尖,那里冻得发红,沾着点烟灰,蹭过之后,灰没掉,反而嵌得更深了,他说

“是有这么个村子。”

铜壶里的热水翻了个浪,热气顶得壶盖轻轻动了动,发出咔哒一声。

老喇嘛的声音又低了些,他说。

“不过,那个地方很远。”

火塘里的牛粪饼又塌了一块,露出底下暗红的火芯。

葵青的手从香炉边收回来,他终于转过头,目光掠过跳动的火苗,落在老喇嘛脸上。

“你们这庙里只有你一个人?”

老喇嘛又开始转他的经筒,他抬眼,目光从葵青脸上滑过,又赶紧落回火塘。

“当然不是,强巴白玛林有大大小小僧人三十六个。”

三十六。

这个数字从他嘴里出来,轻得像一片雪花,却又重得让客堂里的空气都沉了沉。

吴小姐的目光动了动,落在老喇嘛的僧袍上,那暗红的颜色在火光里明明灭灭,像陈年的血。

葵青看着老喇嘛,过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其他人呢。”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客堂,梁上的蛛网在风里轻轻晃。

“为什么我一个都没看到。”

老喇嘛伸手往火塘里添了块牛粪饼,说。

“他们到周边村子行脚宏法去了。”

行脚宏法。

这四个字从他嘴里出来,带着点飘忽的意味,像远处山尖的雪,看着实在,却摸不着。

葵青的目光还在老喇嘛脸上,问。

“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老喇嘛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像是刚才添牛粪饼被火燎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目光望向门外漫天的风雪,眼神空落落的,像丢了魂。

“他们已经出去很久了。”

他的声音里添了点东西,说不清是叹还是怕。

“外面风雪那么大,回来的时间不确定。”

“可能几天,也可能十天半个月。”

老喇嘛的转经筒停了,再也没转起来,他就那么握着。

或许,他自己也觉得惭愧,其他僧人在外面顶风冒雪,行脚弘法。

而他,这个强巴白玛林最德高望重的堪布,却一直在做杀人越货的勾当。

客堂里静得可怕,只有火塘里偶尔爆出的火星声噼啪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