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5章 停止进贡珍珠
永徽六年十一月的戊子日,晨雾还没散,中书省的一个年轻小吏就骑着快马出了皇城,马鞍上捆着卷明黄色的诏书,边角被风吹得直响。
他们要去各州传旨从今日起,停止进贡珍珠。
最先接到消息的是岭南道的采珠使。
他正盯着渔民们从珠池里捞上来的蚌壳,指甲盖里还嵌着池底的淤泥。
小吏展开诏书时,他手里的铁撬“哐当”掉在地上,砸破了个刚撬开的蚌,里面的珍珠滚出来,在湿滑的泥地上闪了闪,像滴没擦干的泪。
“停了?”
采珠使捏着诏书的边角,纸页上“珍珠劳民,自今罢贡”八个字刺得他眼睛疼。
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在为凑够三百颗东珠发愁,逼着渔民们下到十丈深的珠池,有三个后生没上来,家属哭着来要尸身,他只能塞些碎银子打发了。
长安城里的珠宝行却热闹起来。
掌柜们把刚到的南珠摆在最显眼的柜台,算盘打得噼啪响:
“往后这珍珠可是稀罕物了,现在不买,开春就得涨价。”
穿锦袍的富商们围着看,有人拿起颗鸽卵大的珠子,对着日光照,里面的纹路像极了水波纹:
“圣人怎么突然罢贡了?”
旁边的账房先生接口:
“听说新皇后说的,百姓种桑养蚕更实在。”
太极宫的库房里,内侍们正清点历年进贡的珍珠。
白的、粉的、紫的,装在描金的匣子里,摞得比人还高。
一个老内侍拿起颗东珠,想起贞观年间,太宗皇帝见采珠人淹死了不少,曾下旨停过三年,后来还是西域的使者说“无珠不成礼”,
才又恢复了。他把珠子放回匣子,锁扣“咔嗒”一声合上,像把往事关了起来。
各州的驿站里,过往的官员们都在谈论这事。
江南道的刺史正用珍珠粉敷面,听驿卒说罢,手里的玉盒差点掉在地上:
“哎,圣人下旨,停了也好,咱们去年为了凑贡品,把府库里的银子都花光了,百姓们缴的税,倒有三成填了珠池的窟窿。”
旁边的参军摸着腰间的珠佩,那是他去年得的赏赐,此刻摸着倒有些发烫。
采珠的渔民们聚在珠池边,没人说话。
往日这个时辰,他们早该背着沉重的铅块下水了,铅块磨得肩膀生疼,池底的蚌壳划得腿上全是口子。
一个老汉蹲下来,捡起刚才滚在地上的珍珠,对着太阳看了看,突然往怀里一揣:
“回家给小孙女串个项圈,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真珠子呢。”
长安西市的胡商们却急得团团转。
他们刚从波斯运来一船珍珠,本想卖给皇家作坊,此刻正围着翻译打听:
“圣人真不要了?我们带回去要亏本的。”
翻译是个留着络腮胡的汉人,指着墙上的告示笑:
“上面写着呢,‘务使百姓安业,勿事浮靡’,你们还是改卖些绸缎茶叶吧。”
武媚娘在立政殿看着各地送来的奏折,大多是说罢贡后百姓如何欢喜。
她拿起岭南道的折子,上面说有渔民开始种水稻了,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股实在劲儿。
临川公主李孟姜刚从大慈恩寺回来,手里还攥着串菩提子,见了笑着说:
“我昨天去寺里,听见几个香客念叨,说这下不用把他们的女儿卖到珠坊换粮食了。”
户部的官吏们正重新核算各州的税目,把“珍珠贡”那栏划掉,改写成“桑麻税”。
笔尖蘸着墨,在账簿上划过,留下粗重的黑道,像把剪刀剪断了什么。
一个年轻的小吏算着算着笑起来:
“去年光是运输珍珠的马车,就占了半个驿站,这下省出的力气,能多运两车粮食。”
珠池边的渔民们开始拆采珠用的木架,木头泡得发涨,卸下来时“嘎吱”作响。
一个后生把铅块扔进灶膛,说要熔了打把锄头,火星溅在他黧黑的脸上,映出两排白牙:
“俺父亲说,下过珠池的腿,种庄稼更有力气。”
旁边的老汉敲了他一烟杆:
“别说废话了,赶紧把池边的地翻了,开春好种豆子。”
长安的皇家作坊里,工匠们正把库存的珍珠收进木箱。
一个老匠师拿起颗最大的,对着窗纸透的光看了看,然后用软布包好,放进最底层的抽屉:
“留着给后世看看就行,别再让百姓为这玩意儿遭罪了。”
旁边的学徒正用剩下的银丝打农具模型,锤子敲在银片上,发出当当的脆响。
傍晚时,岭南道的采珠使写了封奏折,说要把珠池改成鱼塘。
他的笔尖上还沾着珠池的泥,写出来的字带着股土腥味:
“百姓说,养鱼是活命,养珠就是催命。”
驿站的快马带着这封奏折往长安跑,马蹄踏过刚下过雨的路,溅起的泥水溅在马镫上,倒比往日驮珍珠时轻快多了。
李孟姜在公主府里看着工匠做佛珠,用的是新收的檀木,香气清冽。
她拿起颗没打磨好的珠子,上面的纹路像极了珠池的水波,却比珍珠多了点烟火气。
侍女进来禀报,说街上的绸缎铺开始用琉璃珠代替珍珠做装饰,卖得比以前还好。
李孟姜笑着转着菩提子:
“你看,没珍珠,日子不也照样过?”
夜色降临时,各州的驿站都挂起了新的告示,上面的“罢贡珍珠”四个大字在灯笼下格外清楚。
巡逻的兵卒走过,听见百姓家里传来纺车的声音,嗡嗡的,比采珠时的号子声柔和多了。
一个老妪坐在灯下,给孙女缝新衣,用的是染成靛蓝色的粗布,领口绣着朵棉花,针脚虽歪,却缝得扎扎实实。
太极宫的钟声敲了九下,武媚娘看着案上的地图,岭南道的位置被圈了个红圈,旁边写着“桑蚕之地”。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案角的个木盒上,里面装着颗普通的石子,是李孟姜从珠池边捡来的,说“这玩意儿比珍珠结实,能压咸菜缸”。
她拿起石子,冰凉的触感从指尖漫上来,倒比握那些滑溜溜的珍珠踏实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