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王熙凤独宠林黛玉
贾府森森,檐下风过,寒意如针。
林黛玉初入府那日,足下青砖冷得透骨,周身无数双眼睛里的衡量与揣度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正当时,一串脆生生的笑声劈开了这压抑的静默:“哎哟哟,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凤姐一身锦绣,丹凤眼明锐似刀,却带着暖意,裹着风卷到她面前,温热的手不由分说握住她冰凉微颤的指尖。
那暖流顺着指尖,竟奇异地稳住了她心底那片摇摇欲坠的荒原。那一刻,孤女黛玉第一次在贾府冰凉的帷幕下,触到了些许微光。
后来,大观园里腥风血雨骤起,王善保家的领着人气势汹汹地扑进潇湘馆抄检。灯影惶惶,黛玉病骨支离,挣扎欲起,却被一只手轻轻按住肩头。凤姐的声音在混乱中异常清晰:“林妹妹睡下罢,何必起身。”那话里没有刻意的回护,却自有一股不容置喙的屏障之力。黛玉躺在枕上,看着凤姐泼辣利落地打发走那群凶神,心中明白,这府里许多事,竟只在这位琏二嫂子一个眼神、一句言语之间。
世人只道凤姐泼辣狠厉,却不知她那双丹凤眼最是洞明。薛家那“丰年好大雪”的煊赫名头,不过是虚张声势。薛蟠惹下的命案,薛姨妈眉宇间深藏的焦虑,桩桩件件,都落在她心中那本利害账簿上。
待到“金玉良缘”的流言如同春日柳絮般在府中无声弥漫,凤姐心底那面明镜,早已照见薛家盘踞的谋算。
一日午后,凤姐捧了一碟子上好的新茶送到怡红院。宝玉、黛玉都在。她目光在二人脸上溜了一圈,忽地拍手笑了:“林妹妹,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儿?”她捏起一块茶点塞进宝玉手里,眼风扫过黛玉瞬间飞红的耳根,又斜睨着宝玉,“你瞧瞧,我这兄弟配你可使得?”
宝玉只顾着看黛玉,哪里还听清别的。满屋丫头哄笑,黛玉啐了一口,羞恼地扭过头去。凤姐自己也笑得花枝乱颤,唯独眼底深处,一丝冷锐的盘算,无人察觉。
凤姐心里门儿清:黛玉孤身一人,身后无外家倚仗,若真配了宝玉,这偌大荣国府后院,那沉甸甸的管家钥匙,到头来还不是她凤辣子牢牢攥在掌心?反观宝钗,其沉稳周全在探春兴利除弊时便已崭露锋芒,连凤姐都曾在私下里对平儿叹道:“宝丫头虽好,到底……太有主意了些。” 言下之意,平儿自然明白。这深宅大院,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一个过于能干的宝二奶奶,绝非凤姐所愿。
凤姐自己大字不识几个,泼天胆魄,敢在男人的世道里杀伐决断;黛玉诗书满腹,却偏生一副伶俐口齿,语不饶人。府中上下,多被宝钗“珍重芳姿昼掩门”的端庄雍容所倾倒,凤姐却独独欣赏黛玉那“孤标傲世偕谁隐”的孤高棱角。一个是执掌中馈,在算盘珠子与银钱账册堆里披荆斩棘;一个是寄身诗稿,在笔墨泪痕间与命运无声抗争。看似云泥之别,内里却都困在同一个金玉为栏的牢笼之中,同是礼教罗网下不肯全然驯服的异数。
贾母心中还做着“两个玉儿”成婚的美梦时,凤姐却早已嗅到这煊赫门庭深处散逸出的朽烂气息。那年元宵节,众人制灯谜,一片欢声笑语里,独她敏锐地捕捉到元春、迎春谜底透出的那缕“悲戚之状”,心头如坠寒冰。到了第五十五回,她自己也撑不住了,对着平儿自剖心迹:“你知道,我这几年生了多少省俭的法子,一家子大约也没个不背地里恨我的……如今再要俭省,人不说咱们没温情,且说咱们府里艰难了。”她苦笑一声,声音里浸透了疲惫,“骑上老虎了,下不来。” 这是末世当权者才能体味的清醒绝望。
在这座根基已朽、行将倾塌的大厦里,黛玉那“不祥”的孤女身世、那焚稿断痴情的决绝、那终日流淌的泪水,反而成了末世最真实的映照。当宝钗用冷香丸一丝不苟地规训着自己的情性,将自己嵌入完美贤淑的模子时,黛玉的每一滴泪,每一句诗,都在无声地戳破这虚假的太平,诉说着大厦将倾的真相。凤姐每一次对黛玉不动声色的回护,何尝不是在庇护那个同样看得分明,却只能在泥潭中勉力挣扎的自己?
那一日,潇湘馆焚诗稿的烟尘尚未散尽,消息传到凤姐病榻前。她已病得脱了形,躺在厚重的锦被里,气息奄奄。外面隐约传来丝竹喧闹,大约是宝玉宝钗大礼的喜乐。那乐音钻进耳朵,却变成催命的符咒。她忽然剧烈地呛咳起来,恍惚间,仿佛看见一纸焦黑的残片打着旋儿,从虚空飘落,带着未散尽的墨香与灰烬的气息,轻轻覆在她枯槁的手背上。
眼前骤然迷蒙,烟霭深处,一个伶仃的影子浮现出来,弱不胜衣,眉尖若蹙,正是黛玉。隔着生死,两人目光相遇,再无言语。凤姐想伸手去够,指尖却只触到一片空茫的冰凉。烟影散去,唯余帐顶繁复的刺绣在昏暗中狰狞。她攥紧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想抓住点什么,徒然抓了一把虚空。眼角最后一点湿意也干涸了。
那日之后,荣国府再无人见过凤姐。都说她病得沉了,药石罔效。她最后攥在手心里的,不是金银,亦非账册,唯有一方素白旧帕,角上几点褪色的墨痕,模糊难辨,似泪,又似早已枯涸的血迹。
万艳同悲,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终不过一场大梦。红楼深宅里,再多的玲珑心窍,再深的绸缪算计,再炽烈难言的情愫,终究都随了那焚稿的青烟与病榻上无声的凝望,一同寂灭在浩荡的虚空里。
所求为何?所争为何?那深宅里的千般心思,万种情肠,终究也未能穿透这金玉堆就的迷障,只余下白茫茫一片,埋葬了所有未竟的答案。
多年后,一个年轻书生路过荒废的荣国府。残垣断壁间,他在一处角落发现了一方素白旧帕,角上几点墨痕虽已褪色,却仍隐隐可见。书生好奇拾起,拂去灰尘,似能感受到旧帕上曾承载的温度与情感。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当年荣国府的繁华盛景,看到了凤姐在府中忙碌的身影,看到了黛玉在潇湘馆中含泪吟诗。那些或明争暗斗,或深情厚谊的过往,如电影般在他眼前闪过。书生不禁喟然长叹,这深宅大院里的故事,虽已随着时间消散,但那些爱恨情仇、悲欢离合,却永远留在了这一方旧帕之上,成了一段无人知晓却又刻骨铭心的传奇。待他回过神来,旧帕在风中轻轻飘动,似在诉说着往昔的故事,而后缓缓落地,融入了这荒芜的土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