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三章 内奸

这是一场相当古怪的战斗。

由近三百位上了年纪的老人组成的队伍,向巷子中的身形巨大的妖兽发起了冲锋。

岁月永远是横在生灵面前的一座大山。

哪怕是十境之上的强者,也抵不过岁月的侵蚀,需要投入至高天的怀抱才能求得长视久生,寻常的生灵又哪里抵得过时间的消磨。

这三百多位老者,虽然扛过了妖力在体内爆发的痛苦,但已经年迈的肉身早已气血衰微,妖力在他们体内的运转迟钝且缓慢。

寻常人只要稍稍用心,最多百来息的时间就能将自己掌握的妖相唤出,但这些老人,却需要耗费半刻钟的时间,才能唤出自己的妖相。

但那些妖相同样受他们孱弱肉身的影响,展现出来的战力,微乎其微。

罗刹族的妖臂,从他们背后伸出,就像两只枯萎的树干,丑陋且摇晃,仿佛随时都会坠地。

龙踏部族可以撼地裂石的双足,在他们身上却只是一双粗大且笨拙的脚板,不仅没有太多力量上的加成,反倒会影响他们行进的速度。

无光部族神隐的法门,在他们身上更是只能起到三分之一不到的效果,隐去双臂或者双脚,亦或者头颅,除了看着瘆人几乎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作用。

至于梼杌的妖兽化,在这些老人身上更是难以实现。

体内的妖气与魔气对他们而言,带来的唯一好处是,让他身躯的自愈力更加的强大。

所以当他们被梼杌妖兽咬断手臂、撕开胸膛露出脏腑时,只要他们能忍受那撕心裂肺的剧痛,他们就可以继续作战。

这对于寻常人而言很难。

甚至哪怕是一些究竟沙场的战将而言,也同样不同意。

恐惧是人的本能。

尤其是当死亡近在咫尺时,很少有人能克制这样的本能。

但这群自认为帮不上什么忙的老人们却做到了。

他们没有足够坚定的信念,也没有长久纵横沙场的经验。

他们的冲锋,笨拙且凌乱。

但他们的眼里却燃着火焰。

为了被蚩辽人杀死的妻女。

为了战死在盘龙关的儿子。

为了失散在乱军中的小孙子。

老人们冲阵近乎疯狂。

小巷中充斥着他们沙哑的怒吼声。

他们甚至没有一件像样的兵器,只是些营地新建工坊中,刚刚打造出雏形,还未来得及送到内城去加工的刀胚剑胚。

可就是这些武器,却仿佛给他们无穷的勇气。

他们不断朝前挥砍,手臂被咬断,就用脚踢,脚被撕裂,就用头撞击。

通常身前的人刚刚倒下,身后的人就已经扑了上来。

哪怕是那些凶性暴戾的妖兽,也被这忽然从巷口涌入一群老人不要命的冲锋方式所唬住,竟有几只愣在了原地。

只是双方战力差距巨大,哪怕老人们已经足够勇敢,哪怕小巷的巷口限制了妖兽们的行动,但照面的第一时间,还是有七位老者死在了妖兽的獠牙之下。

躲在人群后方的楚宁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他的双拳紧握,眼眶发红。

却不得强压下内心的冲动,让自己保持理智,甚至,他还需要同时握紧身旁颤抖的陆衔玉的手,让对方也保持冷静。

这样的决定既然做出,残忍也好,不忍也罢,开工便无回头箭,他只能力图在最短的时间里杀死眼前这些妖兽,放才能对得起他们的牺牲。

终于,当第十七位老人死在妖兽的利爪之下时,楚宁瞥见了机会。

“动手。”他压低了声音这样说道。

同样早已按捺不住的陆衔玉在闻声的瞬间与楚宁一道从人群中杀出,二人身形宛如流星,飞身而起。

楚宁瞄准了左侧的妖兽,紫气剑在手,无数剑意爆射而出。

正肆意屠戮眼前这群老人的妖兽对于他们后方忽然发起的攻势,毫无准备,被暴雨一般倾泻而来的剑意在身躯上洞开了数个血洞。

换做寻常人在这样的伤势下,不说当场暴毙,起码也得是身负重伤,失去战力。

但妖兽的肉身强悍,哪怕浑身浴血,战力却丝毫不受影响。

它咆哮一声,试图扑杀向以万象墨甲张开双翼的楚宁。

可身形微动,身前的老人们又扑杀了上来,它愈发愤怒只能将怒火倾泻在他们的身上。

看着这一幕的楚宁,双目通红,杀业鬼索被他唤出,缠绕在妖兽的四足之上,稍稍延缓了他们攻杀的速度,同时背后双翼一振,扑向前方,灵炎自剑刃燃起,他浑身杀意奔涌,看架势是要与那妖兽正面搏杀。

意识到这一点的梼杌妖兽并无畏惧,眼中反倒燃起浓郁的战意。

它又是一身咆哮,四足之上的杀业鬼索被尽数震碎——无论修炼多少座灵台,被天道枷锁所困的楚宁修为终究停留在四境,所有手段在面对六境巅峰的妖兽时,已是捉襟见肘。

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退缩的打算,背后的万象双翼再次震动,他的速度更快,俨然已杀到了妖兽的跟前。

梼杌妖兽见状,一张血盆大口张开,咬向楚宁。

而就在眼看着楚宁要成为他的口下亡魂时,楚宁的身形却忽然消失在了妖兽的眼前。

咔嚓!

一口咬了个空的妖兽,愣在原地。

待到它回过神来,却猛然感觉到身后一股汹涌的杀意涌来。

它错愕回头,剑锋已至身前。

裹挟着剑意、灵炎、神性甚至妖力的剑刃,在一股大得出奇的力道的加持下,划过它的眼眸。

下一刻,妖兽的头颅坠地,鲜血迸溅。

楚宁站在那尸体之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这一番加收看似干净利落,实际上对楚宁的消耗极大,在这种六境接近七境的战斗中。

他所修的灵台能给他带来的帮助几乎是微乎其微的。

真正的杀招是他那已入六境魔躯,带来的恐怖肉身力量。

放在以往动用这股力量,对于楚宁而言倒是不算什么大事。

可刚刚为了帮助这些流民快速的完成妖化,他吸收了他们体内大量的魔气,这些魔气堆积在了他的丹府中。

他每一次动用自己的魔躯,这些魔气就会大量的灌入他的身体之中,加强他的魔躯。

这听上去似乎不是什么坏事,可事实上,因为他的修为始终停留在四境的缘故,能压制六境的魔躯,已经是奇迹。

一旦魔躯再次突破,楚宁就有了被魔性吞噬的风险。

他一直极力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此时此刻,这样的平衡已经到了即将破碎的边缘。

甚至,在斩杀掉那只妖兽后,他明显感觉到有一股魔气从妖兽的体内涌入了他的丹府。

这让楚宁更加错愕,他低头看向身下妖兽的尸体,入目的场景却让楚宁的瞳孔剧烈收缩,妖兽在他的一剑之下,已经身首异处。

但那具失去了头颅的尸体,身上被楚宁之前以剑意洞开的伤口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

这样的情况,显然已经超出了妖物本身能力的界限。

这些妖兽,也吸收了魔气!

楚宁顿时醒悟了过来,也终于明白,方才一路上那么多战斗的痕迹,却为何没有见到一具蚩辽人的尸体——这些妖兽本就强大,如今又在魔气的加持下拥有了恐怖的自愈力,乱军之中,只要不彻底将之杀死,他们就会在短时间里恢复到全盛姿态。

先是利用魔气孕育妖种,又是以魔气强化妖兽。

这些事听上去似乎简单,可实际上魔气这种力量的可怕楚宁是深切知晓的。

对其运用,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难以挽回的灾难。

但就目前楚宁接触的蚩辽人利用魔气得来的成果,都极为稳定且实用。

这绝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以楚宁的认知,能有这般手段之人,只有那位他不太愿回忆起的——灵骨子!

但就在他思绪万千之时,身后的妖兽在同伴死亡后,发出一声咆哮,朝着楚宁扑杀了上来。

“侯爷!”几位老人却第一时间发现了这样的异常。

他们冲了上来,拦在了楚宁的身前,用身躯为楚宁挡住了杀来的妖兽。

一旁同样解决掉了自己对手的陆衔玉也瞧出了楚宁的异样,一把将之拉回了人群后方。

“楚宁!你怎么回事?”她有些担忧的问道。

回过神来的楚宁看了她一眼,旋即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然后说道:“刚刚有些分神,或许之前,为他们妖化消耗了太多精力。”

楚宁深知眼前这个关头,他们最重要的事情,是尽可能快的解决掉眼前的妖兽,将冲阵的伤亡控制在最低,故而不愿多说自己的状况,免得让陆衔玉有过多的担心,从影响她的心境。

“我能克服,准备再动手。”他这样说道。

虽然这样的说辞不能让陆衔玉完全安心下来,但她也明白当下最重要的是什么。

故而点了点头,再次注目看向前方。

在之前的作战的经验,接下来楚宁与陆衔玉清剿这些魔物的速度越来越快。

而被魔物围困的卓深显然也察觉到了救援的来到,虽然身处巷子最深处,他并不知道外面的战况具体如何,但凭着老道的经验,基于地形的判断,他很快也做出了调整,命令盾卫全力坚守外围,不给妖兽冲入内部的机会,同时让剩下的弓手,将所剩不多的弓箭倾泻向妖兽所在的外围。

如此一来楚宁等人压力骤减,杀伐的过程也更加迅速。

唯一的麻烦是,每一次动用魔躯的力量,都让楚宁的魔躯不可避免的吸收到了一部分魔气,一番搏杀下来楚宁感觉自己的魔躯似乎已经到了突破的临界点。

这对不是一个好消息。

但他也不能将所有的妖兽都交给陆衔玉一人来处理,虽说在冲阵的老人们的配合下,陆衔玉小心一些是可以做到的,但问题是,这样一来,需要消耗的时间以及造成的伤亡也会成倍的增加,这并不是楚宁想要看到的结果。

伴随着楚宁的一剑挥出,最后一只妖兽在哀嚎声中倒地。

人群在短暂的错愕后,发出一阵高亢的欢呼声。

楚宁却呆立在原地,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他体内的魔气再次翻涌,魔躯中的力量已经充盈到了一个近乎饱和的状态,想要破境,此刻对他而言无非就是念头一动就能做到的事情。

为了以防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不得不耗费心神,强行压制魔躯中躁动的力量,好一会后,方才算是勉强将之平复。

“楚宁,你没事吧?”陆衔玉早就察觉到了楚宁的异样,只是方才的情势,又由不得她多问,此刻妖兽尽数被斩杀,她方才有时间关系楚宁的状况。

楚宁抬起头,朝着对方摇了摇头:“无碍。”

然后又侧头看向满地的尸骸,脸色阴沉。

“刚刚已经让慕容先生钦点过伤亡了,一百二十人战死,七十三人受伤,我已经安排人将伤员带出去安置……”

“我们已经做得很不错了,伤亡比想象中要低很多。”陆衔玉知道楚宁在为那些战死者而感到愧疚,适时的出言宽慰道。

这些话虽然目的是为了安慰楚宁,但也绝非虚言。

按照一开始他们的估算,伤亡得在三百往上。

但在后面,楚宁仿佛忽然顿悟了一般,战力陡然飙升了几个档次,这才将伤亡降到这么低。

“嗯,让那些参与战斗的老人们照料吧,他们已经做得够多了。”楚宁言道。

陆衔玉当然明白,楚宁是想让那些老人远离战场,不想再看见刚刚的事情发生,虽然此举有夹私之嫌,但毕竟这群老人已经参与过一场几乎必死的战斗,这样的安排倒也无可厚非。

陆衔玉点了点头,转身去到了队伍后方,传达着楚宁的命令。

而她前脚刚走,卓深激动的声音就从楚宁的身后传来。

“老朽卓深谢过楚侯爷救命之恩!”

只见老人来到了楚宁的跟前,朝着他叩首一拜。

楚宁哪里敢受他如此大礼,赶忙上前将之扶起:“老将军莫要如此。”

卓深倒也不是扭捏之人,见楚宁态度坚决,也没有过多的坚持,只是免不了又连连道了几声谢。

楚宁一一回应后,就赶忙问起了正事:“老将军的住处应该在北城,为何出现在这里,其他的义军呢?为何只有这般人马?”

“军需处状况如何?蚩辽人……”

楚宁深知军需处的重要,也担心红莲的安危,此刻他对城中情况一无所知,急切的想要知晓一些情况,也好安排营救之策。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卓深一时间也有些发懵。

不过他也明白楚宁的心情,并未责怪,而是苦笑着应道:“我对城中情况所知并不比侯爷多多少……”

“我们大约是在一个时辰前见到西门升起的狼烟,意识到不妙后,我立马就组织了人手,打探情况。”

“北门虽然是义军驻扎最密集的地界,但为了方便管理,却以营为单位相互独立,狼烟升起之后,各个营地之间,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地血蛛的袭击,彼此间的联系困难,我心忧军需库的安危就派人前去通知,自己则带着组织起来的人手赶往军需库,却在路上遇见了蚩辽妖兽的袭击,手上人手损失大半,最后被逼入死角,若不是遇见楚侯爷,恐怕老朽也得命丧于此。”卓深确如他自己所言,对城中发生的事情,所知不多。

但楚宁却从他这番话中听出了许多不对劲的地方。

“既然城中义军都按照银龙军的编制进行训练,那各个军营之间,更应该联系紧密,就算是不同军种,到最后于战场上,都需要联合作战,为什么彼此之前还要隔开呢?”楚宁不解的问道。

这个问题看似与眼前冲华城的内乱并无关系,但在楚宁看来,这却恰恰是内乱到现在,冲华城还没有组织起一场像样的反击的根源所在。

各个军营分开驻扎,导致联络不畅,彼此间无法快速反应协同作战。

这简直是再低级不过的错误,按理来说,以卓深的经验,不应该放任这样的事情发生。

“老朽也提出过异议,但在我来之前,冲华城就已经按照这样的规划建好了各个营地,按杜向明的话说,是为了方便每个营地的士卒可以拥有单独的校场,毕竟义军的能力经验都参差不齐,这样可以相互不打扰,更有利训练的进行。”

“老朽说过几次,但营地重新修筑耗费的人力物力过于昂贵,加上时间上也极不充裕,所以也就没有坚持……”

“杜向明不通行军布阵之事,这事不可能是他想出来的,到底是何人提的建议?”楚宁却面色肃然的追问道。

卓深就是再迟钝,也从楚宁追问的语气中感觉到了异样,他皱起眉头:“楚侯爷是觉得这事是有人故意为之?”

“按老将军所言,一个时辰前你就让人去传达消息了,可到现在除了你们,整个西城再无其他援军的存在,而且这事最开始是陆姑娘和红莲发现的,差不多也是一个时辰前,他们就派人去通知杜向明,为何他那边也没有动静?”楚宁则言道。

“楚侯爷何意?”卓深也意识到了不对劲,脸色骤变。

“我估摸着,他们要么在军营中遭到了袭击,要么就是如卓老将军这般,被半路截杀,只是他们没有卓将军这样丰富的经验,所以撑不到现在……”楚宁的脸色也变得阴沉,这样的推测,意味着什么,他自然比谁都清楚。

“难道是独孤封透露各个营地的位置,让蚩辽人……”

楚宁却摇了摇头,打断了卓深的话:“独孤封就是有天大的本事,终究今日才到冲华城,不可能摸清每个军营的所在,并且都向之投放了地血蛛,更不可能做出在半道分批截杀义军的安排……”

“能做到这一点的,一定是在冲华城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并且极为了解冲华城的人,换言之……”

“除开独孤封,冲华城里一定还有人更早的投靠了蚩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