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九十九章 认账 上
云长青还有些紧张,方应霜从善如流地跟随在她身后,不忘抬一下自己身价道:“不愧是建造者的后人,第一次进来能如此行动自如也就你独一份了。”
闫欣收了自己新弟子入门,能学多少是多少的心态,装出个不输人的姿态,回道:“机关术百变不离其宗,说来说去都是给人用的。所以它们不会太繁复,你们这些大人物平时讲究惯了,反而不适应这么方便的东西才会这样。”
“方大人不用刻意抬高我,我有几斤几两,清楚得很。接下来才在您擅长的领域,还望大人手下留情。”
方应霜只朝那堆满账册的桌案扫了一眼。
“请。”
闫欣径自走到了堆满案卷的桌子面前,伸出手。
方应霜在她对面,盯着她说:“这些是贪腐案相关的所有案卷,包括工程进出的账册,相关几个皇商家中抄查出来的账本,以及你家的收支。”
“你先看一看,是不是有缺的。”
一听就是专门等着她而做下的准备。
看着这满满一桌子的账本,分门别类,整整齐齐模样——闫欣知道,这里必定不是全部的账目。
闫欣问:“以您的能力,倘若这里面有不对之处,就不会是这么一点账册了,对吧?”
方应霜中肯道:“好歹是户部的盘算。这里的账清楚明白地展示了你爹收受贿金,对你,或者这个案子来说,足够了。”
他说的话明明没带任何轻蔑语气,闫欣却依旧被刺了一下。她转了身就近拿了一本最上面的账册,上面写着闫府结余款项。
不用多想,翻开之后她就能看到一笔不存在的巨额钱款。
人家都不用明说,给她一堆账本,立刻就表达了他想要的结果——老实交代你爹贪来的那些钱财都放哪儿去了。
人生气的时候,真的只想笑。
闫欣却没笑出来。
“方大人幸亏不是锦衣卫,否则这会我该是被按在北镇抚司的刑具上,而非站在这儿了。”
方应霜倒是笑出来了。
“没这必要。还没定论的事,我还没有到强要人认罪的地步。”
闫欣不想跟他玩拐弯抹角的说话了,直言道。
“所以,方尚书您的目的,就是找到这笔钱现在在哪?”
方应霜大约觉得答案不太体面,便冠冕堂皇地找了个理由,说:“毕竟国库一直缺钱,天天一堆孙子催我给钱,我也只能到处从犄角旮旯里给他们抠点出来应付应付。”
闫欣道:“理解。”
“不过,我家确实没钱,”她毫不含糊地打破了方应霜的臆想,“起码你说的这些进账,我从没听说过。”
方应霜睨着闫欣,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偷钱的贼在狡辩。
他说:“这么大一笔钱,可不是你说没听说过就可以清账。”
闫欣抬手重重地拍在成堆的账本上,道:“您好像误会了。我说的是我家没见过,可没说这些钱就不存在。”
方应霜略微意外,道:“你知道?哎呀,早说不就好了吗?害我费那么大劲。”
闫欣摇头,说:“不知,只是有些头绪,说出来也只能算个线索方向,供大人去查验而已。”
云长青警惕道:“这么爽快交代?你哪儿来的头绪,说来听听。”
他这么不客气的审问口气才符合他们守着她的目的。
闫欣回:“跟随郡爷快一年了,为查我爹的案子我利用锦衣卫查了几户人家。相对来说,也算是有一点苗头。”
方应霜看看她,再看看那些账本,道:“看样子今日应该能有些收获了。请你畅所欲言。”
——
闫欣确实从未听父亲提起过任何关于钱财的事,但她对家中吃穿用度是不是宽裕还是可以感受得到的——父亲在来京中任职之前,他们家的吃穿用度和入京之后可谓是天差地别。
工部尚书这个位置就像一个需要无数钱财填进去的无底洞。闫欣不止一个听母亲骂父亲像个乐善好施的穷光蛋,就差把家里的墙皮抠出去卖了换钱送人了。
但在祭天台建造之前,家里还没到揭不开锅的程度。而祭天台开工之后,才是她印象中家中最难的时候。
母亲时常为他们一家的吃喝用度犯愁。他家原本就没有什么下人使唤,偌大的府邸都是母亲一人操持,最多也就是父亲接济来的一些陌生人,会出于回报,帮着做些事。
她曾经好奇的问母亲为何家里的下人总是一波换一波,她都没人认全就走离开了。
母亲笑着说:“因为我们家太穷了,养不起人家。”
父亲在一旁和气地说:“你又乱说话。欣儿,那些不是我们家下人,他们是因为我们做了好事,才帮我们做点力所能及的回报。我们自己的事,还是要我们自己做。”
亲力亲为,这是闫欣对父亲最谨慎的印象。
说实话,至此闫欣依旧不能确定贪腐案是否真是父亲犯下的罪行。
而现状看来,这个账她可能要认下来了。
——
闫欣搁下了手里的账册,转而又走到另一侧,拿起来一本越记的账册。
越清秋的字迹比闫欣想象中要狂野不少。看着就是个果断的女子。
上面记载的账目比闫家的要清晰了许多。
方应霜主动开口,说:“越记的账册是这一堆账本里,唯一没有问题的账。他家的女掌柜我见过,说实话,她是唯一我认为可能是被冤枉的人之一。”
闫欣深吸了口气,说:“但我记得,她是认罪最爽快的人。”
方应霜迟疑道:“那又如何,认罪和判罪之间起码差了十万八千里。”
闫欣在越记的账册上连翻了好几本,每一本都翻到了其中一页,平摊在桌上。方应霜给她的动作弄得有些紧张,走到她身侧,盯着那几本账册看了一遍,问:“怎么?这几本有问题?”
闫欣回道:“没有。只是觉得这几笔钱很眼熟。”
方应霜道:“越记和朝中许多官家有生意往来,这些账目都有实物核对,没有问题。”
闫欣道:“确实没问题。但您可能不知道,越清秋因为是女子,她当家之后,家中几个旁支的人家经常给她下绊子。这几家的生意,不是她跟人家定下来的单子。实物确实有,但却是另外采买的回来的。”
方应霜:“生意上来不及做,另外采买不是常有的事?作为掌柜如此应对没什么不对。”
“可越记不是这么做起来的,”闫欣说,“瞿家一年前还在的老爷子说过,越清秋做事特别细致,也很看重自己的招牌。这种生意她不会接,也不会做。所以,这就是几笔有人构陷她,想将她拉下来家主之位的假账。”
方应霜重新再看了一遍,喃喃道:“你怎么知道……”
闫欣说:“袁九章大人告诉我的。”
云长青似乎对这个有点意见,不满地嘀咕说:“怎么哪里都有他。”
方应霜倒是很淡定,说:“袁九章掌管京中大小案件,会知道这些也很寻常。倒是你,能攀得上袁九章也是有点能耐。”
闫欣不甚在意,说:“那您应该接受了我的说辞吧?”
方应霜笑了声,说:“夸你一句,你在意的就这点?”
闫欣说:“………讲事实而已,并没有需要夸的地方吧?”
方应霜顿了片刻,看着闫欣问:“那我就要问一点盘算算不到的问题了。越清秋既然看得这么紧,为何还会有这么些纰漏呢。这些东西事后完全可以抹除的,不是吗?”
闫欣叹了口气,她其实并不想在越清秋那样的女子身上抹任何一点黑,但事实……在祭天台的事上,越清秋确实也被拖下水了。
“不抹除,就有不抹除的目的。那背后隐藏的东西,就要比这些污点更加重要了。”
方应霜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若真是如此,那么贪腐案背后牵扯的事情,可能不仅仅只是钱了。”
闫欣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甚至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剑走偏锋。不管结果如何,我认了。”
方应霜会意,整个人似乎也放开了些,不再是闭口不言,只管从闫欣身上挖线索的态度。
“那我也尊重你的决议。”
“越记的女掌柜最擅长做账目。所以她就是故意拿这些东西来抹平了这几批货物的去向,那么这几笔货确实是送来了祭天台吗?”
闫欣抬头说:“当时越记的罪名是以次充好,和前工部尚书沆瀣一气,擅自骗取工程银款。”
“祭天台的账目上有钱出去,却只收到次品,对吗?”
方应霜细细琢磨了一会,随即他想通了。
“……和那批人记错粮食的账目完全相反的套路。会和于记事的亲家有牵连吗?”
云长青重重地吐了口气,说:“重点不是账,是那笔钱的去向。”
闫欣思绪一顿——确实。祭天台是个大工程,任何建造相关的物资进出都属正常的收支,即便是放在明账上,也完全可以掩盖过去。如果是为了偃偶,不过是建造必要的木头,铁艺,丝线之类的常用品而已。
任何实物都可以寻到名目来上账,把这个窟窿平得干干净净。
除非……实物和账无法对上。祭天台的盘子无法掩盖这么多的钱流出去。
闫欣的说法提供了一个不得了的方向。方应霜立即找了个笔和纸,坐在角落里独自开启了新一轮的查账。
闫欣对方应霜的本事很放心。让她担心的是结果——若是她方才所想的被证实了,那么这一次就是她真正意义上的自投罗网。
她一边翻看其他的账本一边坐在他身侧,时不时看他动手记了什么。
观月楼内安静得有些压抑,云长青先憋不住这闷气,出声问道:“假如这些可以都清理出来,发现贪腐案确实由你爹一手犯下,你准备怎么做?”
账目就摆在那,但要强的本性依旧支撑着闫欣的理智,她含糊地说:“他已经死在天穹鼎里了,……不管结果如何,我都想去天穹鼎看看。”
她表现地太过平淡了,云长青不由得有点紧张,说:“你可不像是吃了这么大个冤情,最后会一点不计较的人。”
闫欣吐了口气,低落地念叨说:“……冤有头债有主吧,谁干的就让谁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