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1章 经济

孝陵内那座高台上加装了一些遮阳的挡棚,阳光穿透新漆的雕梁,在青石板地面上投下庄重的光影,台下,万头攒动,屏息凝神,台上一名须发如雪,面容清癯,一袭洗得发白的深蓝道袍的老先生缓步踱至高台中央,身形瘦硬挺拔,仿佛一株历经风霜古松,乃是江南理学大家孜堂先生张烈。

肃穆的气氛中,张烈苍老而清朗的声音响起,如同古钟初叩,字字清晰地回荡在偌大的广场上:“今日早间,西儒毕先生畅谈所谓重商主义,所谓柯尔贝尔主义,多推崇重商之学,此举老夫不敢苟同,老夫以为,我中华与西番多有不同,西番重商之学,于我中华乃是祸国殃民之道!”

他目光深邃,缓缓扫视全场,带着一种审视古今兴衰的沉重与洞彻:“《管子》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此乃治国安邦之至理!然仓廪何以实?非金银满库,乃粟米盈仓!衣食何以足?非绫罗遍体,乃布帛蔽寒,无农则无粟,无粟则民贫!民贫则国饥!国饥则社稷危,此乃天道正理,不可违逆!”

“工商者,不过不过通有无、调余缺之末技耳,其利虽显,其功甚微,商人奔走四方,贩贱鬻贵,所获者,非天地所生之新物,不过转移搬运之微利,此等‘流通之术’,焉能与‘生养万物’之农事相提并论?农,乃养民养国之本,商,不过末节之流!”

他语气转厉,目光如电,带着不可置疑的权威:“当今有些士林人物,倡导‘农商并举’、‘工商兼重’,甚至于为西番之学蛊惑,宣言所谓重商主义、要学西番蛮夷‘以商兴国’,老夫以为,此乃舍本逐末,祸乱之源!”

“商贾之利,数倍于农,利之所在,趋之若鹜!若朝廷官府不抑商贾之暴利,则乡野农夫,见商贾轻取厚利,安能再甘于垄亩之辛劳?必弃耒耜,离桑梓,争趋市井!长此以往,必然农力渐驰,田土渐荒,粟米渐少!”

张烈向前一步,声音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沉痛:“重农,非仅为丰仓廪,实为定人心、厚风俗、保社稷之根本!古之圣王治世,令民安土重迁,一夫受田百亩,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男力稼穑,女勤蚕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所求者,不过温饱;所安者,唯在田庐。”

“此等小民,心思淳朴,无甚非分之想,更鲜离乱之念,邻里守望,长幼有序,礼教自然而生,风俗自然淳厚,此乃天下太平之基石!故有三代之治,垂范后人!”

张烈话锋一转,言辞愈发犀利,直指工商之弊:“若工商大兴,则人心必乱!市井喧嚣,利来利往,商贾重利轻义,机巧百出;工匠奇技淫巧,惑人心智;贫者见富者华屋美服、乘坚策肥,心生怨怼;富者恃财傲物,僭越礼制,必然人心浮动,贫富相嫉,上下失序,以至国乱民祸!”

“更兼商旅往来,流民汇聚,奸宄易于藏匿,祸乱由此滋生,昔日井田之制,使民‘死徙无出乡’,何其安定!今若纵容工商,使民轻离其乡,如流水浮萍,天下安有宁日?”

“一如苏松之民,十之七弃耒耜而逐市井,桑麻之地鞠为茂草,仓廪之粟日见其匮,商风炽盛、农本渐弛,以机巧逐利,以奢靡惑众,此国本动摇之征召也!”

张烈的声音如同洪钟,带着一种扞卫道统的决绝:“故而老夫以为,治国之道,首在重农,抑工商,非为扼杀流通、抵制技艺,实为保本固源,唯有驱民归田,使天下之力尽归于农,方能粟米充盈,仓廪恒实!方能民心思定,风俗归厚!方能社稷稳固,国祚绵长!此乃圣贤遗训,万古不易之理!”

“天下之治,必有常序,民生之安,必赖本业!民以食为天,非耕织无以得粟帛,非粟帛无以养身家,为政者当知农安则民安,民安则国安。宜急行劝农之策,蠲荒田之税,修河渠之利,使农夫有恒产、无重赋;严行抑商之令,倍征商贾之税,限其服饰之僭,禁其产业之利。”

“程子有言:天下之害,莫大于私欲。商之逐利,乃私欲之极致。农夫守田,是守“安分”之理;商人逐利,是纵‘妄求’之欲。今日江南之民,见商利而忘农本,见奢靡而弃俭朴,父不教耕,子不习织,家家欲为富商,户户思谋厚利,长此以往,天下皆游食之民,无耕作之丁,仓廪空、府库竭,一旦水旱蝗灾至,或蛮夷寇边来,将何以应之?

“唯此,方能复‘男耕女织’之旧俗,归‘安土重迁’之常道,守华夏千年之正统,固万世之太平,若仍纵商害农,恐日后仓廪空、闾里散,虽有千万商船,亦填不满饥民之腹矣!”

“今若悖逆此道,妄图以‘商农并举’、‘工商兴国’之新奇谬论,动摇国本,败坏人心风俗,实乃取祸之道!老朽不敏,唯有正本清源,以告天下!”

言毕,张烈朝着周围的士子恭敬行礼,站直身躯,不再言语,唯有那深邃而坚定的目光,如同磐石,承受着台下或赞同、或惊愕、或沉思、或抵触的万千目光,他这番言语,却如同巨石投入江水之中一般,激荡起一片涟漪,周围不少士人纷纷出声附和,一时之间整个文会会场充斥着嘈杂吵闹之声,直到一名红营干部提着一面铜锣上台敲了一阵,这些议论之声才慢慢的消了下去。

就在此时,一个身着半旧青布直裰、身形清瘦却目光炯炯的身影缓缓起身,步履沉稳地拄着拐杖走向台心,正是亭林先生顾炎武,顾炎武先是对着张烈先生的方向微微拱手致意,随即目光扫过台下万千听众,最终落向孝陵神道之外,那熙熙攘攘、充满人间烟火气的方向。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张孜堂之言,老夫不敢苟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