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送他进县学,到底不如送他一个有王
“军师是甚么来历?”我问道。
贺大哥埋头想了片刻,脸上露出迷惘,道:“是个年轻的游方道人,毛遂自荐投到豫章王府,天文地理无所不知,以我有限的拙识,说是学究天人也不为过,我曾经游历京华,他这样的年轻人,便是帝京的太学恐怕也难找。”
我满心疑窦,这样才智俱佳的一个人,怎么会埋没在草莽之中。
“军师和黎纨,会不会从前就认识?”我不禁发问。
贺大哥摇摇头,道:“我根本不知道山寨中有黎纨这号人,也不知晓他长甚么模样,军师同我一起从豫章潜入应天府,我推测他与黎纨之前应当并无交集,但也并不确定。”
我轻抚额角,其间的秘密,恐怕要找到黎纨和军师本人才能揭开。
时间紧促必须长话短说,我对母亲道:“娘,我现在归家,恐怕县衙要来罗嗦,这桩事错综复杂,保不住给家里惹麻烦,我想去帝京躲躲,在咱们家的米行里学生意。”
米行是先父和长房大伯合股开的,借着大伯的势头,买卖还算过得去,只是我家中人丁少,一直派不出人手过去料理。
母亲赶忙递过来一个包裹,道:“娘跟你想一块儿了,你先去帝京逛逛,你阿哥早几日就使了钱给你去衙门办好了路引,包裹里是我和八姐儿亲手做的替换衫裤,还有二百两银子会票,放着几两散碎银子路上使。”
母亲想得这般周到,使我内心愧疚不已,见八姐儿安安静静坐在凳子上听我们说话,心想过了这许多日子,三舅公杨家怎么还没将她接家去,便问道:“三舅公他们,可有下落?”
“三舅公全家,都已经平安回到东村了。”母亲叹气道:“十天前,我让你阿哥走了一趟,把八姐儿到了咱家的事儿告诉了他们,没想到,三舅公他们,隔天就办了丧事。”
母亲怜惜地看了看八姐儿。
我心下大怮,不可置信道:“三舅公那么疼八姐儿,他替八姐儿办了丧事?让她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爹娘?”
三舅公他们,定然认为八姐儿在乱中失贞,有功名的读书人家,无法接受这样女儿。
贺大哥无地自容地听着,面上现出悔恨之色。
八姐儿眸色安然,道:“父母姊妹的缘法尽了,也没得法子。”
母亲轻轻拍了拍八姐儿的手背,道:“姐儿只管跟着我,等风头过去,让你大哥去衙门许他们几个钱,上陈家的户帖。”
母亲办的事,我全然放心,又念起一事,道:“钱伯母那里,我本来应当走一趟,告诉她老人家钱大哥的归处,思前想后,怕被有心人盯上,到时候抽身不得,也要请哥哥隔几日去一遭,把这里头的曲折给钱伯母说说,钱大哥已经入土为安,让她老人家也放宽心。”
母亲眼圈泛红,拭泪道:“那日土地庙之乱以后,时时有人去钱宅滋事,衙门更是三不五时要传人,有道是灭门的知县,钱太太被逼得无法容身,前日动身上京投靠娘家了。”
我气得跺脚,钱大哥一腔义勇,竟落得如此下场,当日贼寇肆虐,钱大哥不组织民团抵抗,城里富户早就被抢了个精光,连命或许都不保,这些人,真不值得搭救。
展眼日渐西垂,距离城门关闭不到半个时辰,我与母亲、八姐儿依依惜别,我宽慰母亲,一定要保重好身体,不过躲个一年半载,我就能归家。
母亲能干坚韧,陈家是世居大族,我没甚么不放心的。
当夜宿在客栈,我了解到贺大哥预备江湖漂泊,并无具体目的地,便邀他一同去帝京,贺大哥也是洒脱之人,遂欣然结伴入京。
次日起了个大早,从横街店铺购买了不少干鲜果子,饼头饼脑,便启程赶路。
走的还是西门往飞山的官道,贺大哥还想最后看一眼飞山大营,纵然它已经面目全非。
时隔半个月,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已经由盛而衰,山野间苍翠替代了嫣红,流水落花春去也。策马疾行数个时辰,已到了翠华村地界。
贺大哥提剑纵马先行一步,我见村中荒田之中百草丰茂,便放小红和小白饱餐一顿。
约莫一盏茶时间,我从官道朝前追赶,远远见贺大哥立马踟蹰,往飞山方向凝视。
我顺着他的视线眺望,不由大吃一惊,颀秀孤峭的飞山,竟然变成了一个热闹喧嚣的工地。
无数工匠敲敲打打,震耳欲聋的车辙声响彻四周,咣咣咣的凿石声震荡在山谷间。
“开山取石。”我顿觉浑身一片冰冷,胸中激荡,在马上几乎摇摇欲坠。
钱大哥召集全县生员联名上书保卫的飞山,最终还是没能保住。
浦知县这个狗官,为甚么不听民意,一定要毁了名胜飞山,就为了那拿着南京工部郎中批条的豪商许他的好处吗?
我与贺大哥眺览徘徊许久,贺大哥叹息一声,“走吧。”
多少英雄旧梦,鸳盟往事,都随着叹息声斑驳离析。
滚滚红尘道中,二人打马扬鞭,一路向北,往帝京驰骋去。
我在帝京住了很久很久,恍惚中以为自己是京华人士了。
贺大哥陪我在帝京待了一年,帝京虽好,不是家乡,他决定回到少年学艺的匡庐东林寺,跟着授业恩师天叶老和尚。
他本来半年之内就要走,立意要将他那套出神入化的剑法传授给我,我却执意不肯学。
钱伯母将钱大哥送进县学,没有使他免遭厄运。
贺大哥教我高明的剑术,也同样不会让我能获得甚么依仗。
天道究竟是甚么?有一天我忽然想明白,送他进县学,到底不如送他一个有王法的社会。
贺大哥见我如此固执,又住了半年终于告辞。
长亭外,古道西风瘦马。
我紧紧握着贺大哥的双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贺大哥笑中带泪:“再见面时,大概已经是沙门了。”
怪不得一定要走,贺大哥原来是作了出家的打算。
“一个戴罪的军汉,除了剃度为僧,也没有别的出路了。”贺大哥淡淡道。
我心中悲怮,喉头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芳草迷离,贺大哥的身影化为一点烟尘,离我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