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集:不速之客

糖龙记

檐角的铜铃第三遍晃过日头时,凌霜正将最后一滴糖汁淋在青石板上。琥珀色的糖液顺着竹勺弧度漫开,在晨光里凝成半条龙身,只是龙角处缺了个歪歪扭扭的豁口。

“又缺角。”凌雪咬着糖葫芦从里屋出来,山楂的酸甜气混着药香飘过来,“当年在寒川之巅,你说要画条能吞云吐雾的糖龙,结果画成了泥鳅。”

凌霜把竹勺往糖锅里一戳,溅起的糖珠落在手背上,烫得她往回缩了缩:“那是急着给你补寒脉,手抖了。”话虽如此,指尖却轻轻摩挲着糖龙缺角的地方,像在摸块温玉。

江南的春日常有这样的好天气,青石板缝里钻出的苔藓带着潮气,把糖画铺的木招牌浸得发乌。招牌上“凌记糖画”四个字是沈砚之写的,笔锋本该凌厉如剑,此刻却被岁月磨得温润,倒像他坐在柜台后算账时,眼角眉梢的笑意。

“铛——”

门环被叩响时,凌霜正要用小铲把糖龙铲起来。那声音沉得发闷,不似寻常孩童买糖画的轻敲,倒像有人用铁杖拄地。她抬头望过去,见石阶下立着个白发老者,灰布长衫上沾着些深褐色的斑点,像是陈年药渍。

老者肩上背着个竹编药篓,篓口露出半截泛黄的纸卷,被麻绳捆得整整齐齐。他抬头时,阳光恰好落在他鬓角,凌霜忽然发现他耳后有颗米粒大的黑痣——这记号,让她握着小铲的手猛地一紧。

“两位姑娘,”老者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在下药王谷药童,特来送样东西。”

凌雪把最后一颗山楂咽下去,竹签在指间转了个圈:“药王谷?三年前不是已经……”

“谷还在。”老者打断她,将药篓里的纸卷捧出来,“只是弟子们群龙无首,这是新修的谷谱,请两位姑娘回去主持大局。”

纸卷递过来时,带着股熟悉的药草香,是药王谷特有的“醒神草”晒成的纸。凌霜接过时,指腹触到卷末的褶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有人总爱用这种草纸给她包糖画,说能驱虫。

“我们早已不是药王谷的人。”凌雪往门槛上一靠,剑穗上的冰纹玉佩晃了晃,“当年叛徒引影阁灭门,谷里的药田都炸成了焦土,还有什么可主持的?”

老者弯腰行了个礼,动作间露出手腕上的疤痕,像是被药杵砸过的旧伤:“姑娘有所不知,这三年来,幸存的弟子在旧址旁开垦了新田,只是缺个懂药理、镇得住场面的领头人。老谷主临终前说,唯有凌家姐妹……”

“师父的话,我们记着。”凌霜忽然开口,指尖已经摸到纸卷的末端,“但这里的糖画铺,也离不开人。”

她说话时,已经把谷谱展开了大半。纸上是新绘的药王谷地图,标注着药田、丹房、甚至还有片小小的山楂林,画得歪歪扭扭,倒像孩童涂鸦。凌雪凑过来看,忽然嗤笑一声:“画这图的人,连寒川剑派的方向都标反了。”

凌霜没接话,目光顺着纸页往下滑。谷谱后半部分是新订的规矩,字迹大多工整,唯有最后一页的角落,孤零零画着个东西——那是条糖龙,龙角处缺了个豁口,龙尾还拖着滴没干的糖汁,像极了她方才画的那只。

竹勺“当啷”一声掉在糖锅里。

凌霜的指尖抚过那糖龙,纸页上的墨迹还带着点毛边,显然是仓促间画就的。她想起很多年前,药王谷的药圃里,总跟着个扎羊角辫的小药童,手里攥着块没吃完的糖画,跟在她身后喊“小谷主”。

那时候小药童才十岁,总爱偷学她画糖龙,却总把龙角画得歪歪扭扭。有次她故意逗他,说“画不好龙角,就当不了我的徒弟”,结果那孩子急得哭了,眼泪掉在糖画上,融出个小小的豁口。

“这画……”凌霜的声音有点发颤,“是谁画的?”

老者垂下眼:“是老药童。他去年冬天去寻一味冰髓时,失足坠了崖。这谷谱是他生前最后整理的,说一定要交到姑娘手上。”

凌雪的竹签“啪”地断了。

她们都记得老药童。影阁追杀时,是他扮作卖糖葫芦的老汉,在毒瘴林外递来沈砚之的字条;是他在假药童挥出毒杵时,用自己的药篓挡了一下,后背被划开三寸长的口子;最后在寒川之巅,也是他拖着断腿,把还魂草的种子塞进凌霜手里,说“这是老谷主留给你的,能救命”。

可她们竟不知道,他连最后一口气,都在记挂着她爱吃的糖画。

“他总说,”老者忽然从药篓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支磨得发亮的铜勺,“小谷主画糖龙时,龙角总缺一块,是因为当年在谷里,有次他偷吃了你的糖葫芦,你气得失了手。”

铜勺的弧度,和凌霜现在用的这把一模一样。

凌霜忽然想起,那天在寒川冰洞,沈砚之从老药童的遗物里翻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化了又冻住的糖龙,龙角处的豁口,与此刻谷谱上的画分毫不差。当时她只当是巧合,现在才明白,那是老药童记了十几年的念想。

“姑娘,”老者的声音里带了点哽咽,“谷里的孩子们都学着画糖龙,说只要画得像小谷主画的,总有一天能等你回去。前几日新酿的梅子酒开封了,他们说……说要请你和凌雪姑娘,尝尝当年的味道。”

檐角的铜铃又响了,这次带着风,吹得糖锅里的热气晃晃悠悠。凌霜望着谷谱上的糖龙,忽然想起老药童最后一次见她时,躺在病榻上,手里还攥着块糖画,含糊不清地说:“小谷主,等你回谷,我……我给你画条不缺角的龙。”

那时他咳得厉害,她只当是胡话,现在才知道,他是真的记了一辈子。

“阿姐。”凌雪碰了碰她的胳膊,指尖带着冰玉佩的凉意,“去看看吧。”

凌霜抬头时,看见沈砚之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拿着件她的披风。他总是这样,不用多说什么,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披风上绣着株还魂草,是他去年冬天一针一线绣的,说“草籽虽去,情意还在”。

“谷谱上的山楂林,”沈砚之笑着指了指那片歪歪扭扭的涂鸦,“画得比我们这儿的还大。”

凌霜忽然笑了,眼角有点湿。她把谷谱卷起来,用麻绳重新捆好,却在最后一页轻轻按了按,像是怕碰坏了那糖龙。

“走了。”她提起竹编药篓,把铜勺放进去时,听见勺底碰着篓壁,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极了当年在药王谷,老药童追着她要糖画时,竹篮里的铜勺在响。

老者在前头引路,沈砚之帮凌雪把糖葫芦的竹签收进袖袋——她总爱随手扔竹签,被凌霜说过好多次。青石板路上,糖龙的碎屑还留在原地,被阳光晒得透亮,像块琥珀。

路过街角时,凌雪忽然停住脚,指着个卖糖画的小摊:“等回来,我要学画糖龙。”

“你?”凌霜挑眉,“上次画只兔子,被孩子们当成老鼠。”

“这次不一样。”凌雪从摊主手里接过支糖龙,龙角完好无损,“我要画条能吞云吐雾的,比你的好看。”

沈砚之跟在后面,听着她们斗嘴,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寒川之巅,凌霜抱着老药童渐渐变冷的身体,说“他还没吃够我画的糖龙”。那时他便知道,有些牵挂,是刻在骨子里的。

风穿过巷口,把药篓里的醒神草香吹得很远。凌霜低头看了眼怀里的谷谱,仿佛能看见最后一页上,老药童佝偻着背,用颤抖的手画下那个缺角的糖龙,笔尖的墨汁滴在纸上,晕开小小的圆点,像他当年掉在糖画上的眼泪。

“快些走吧,”她加快脚步,声音轻快起来,“去晚了,梅子酒该被孩子们偷喝光了。”

凌雪跟上她的脚步,剑穗上的冰纹玉佩与凌霜腰间的火纹玉佩轻轻相撞,发出叮咚的响声。沈砚之望着她们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声音和药王谷的晨钟,和江南糖画铺的铜铃,竟是一样的动听。

远处的天际线渐渐染上暮色,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谷谱里的糖龙还在最后一页静静躺着,像个未完的约定,等着被填满的龙角,等着被续写的故事,等着在新的药田旁,开出带着糖香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