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集:糖画重开

糖龙缺角时

江南的梅雨季刚过,青石板路上还洇着潮气,巷口那间空置半年的铺面突然挂起了新招牌。朱红漆木牌上嵌着三个鎏金小字——"双生糖",风吹过,悬在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倒比隔壁茶馆的吆喝声更先唤醒这条沉睡的老街。

凌霜正踮脚往门楣上挂玉佩,绸缎裙摆扫过门槛边的青苔,带起一串细碎的水珠。那枚暖玉是半年前从寒川带回来的,原是两块,冰纹与火纹在祭坛那场血战后融成一团,此刻被红绳系着,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当心摔着。"沈砚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沏好的龙井香气。他手里捧着账本,青衫袖口卷到肘弯,露出腕间一道浅疤——那是当年为挡毒箭留下的,如今倒成了凌霜总爱摩挲的地方。

凌霜回头时,发间别着的银簪晃了晃,簪头是朵半开的芍药。"你看这位置好不好?"她指着玉佩,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风吹起来的时候,像不像师父院里那口晨钟?"

沈砚之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暖玉被风推得轻轻撞在木柱上,发出清越的脆响。半年前寒川崖顶的风雪仿佛还在耳畔呼啸,可此刻听着这声音,倒真有几分像当年师门清晨的钟声,钝重里裹着暖意。他刚要答话,就见凌雪提着个竹篮从巷口跑进来,竹篮里的山楂果红得发亮,沾着的露水打湿了她的月白裙角。

"沈砚之你快看!"凌雪把竹篮往柜台上一放,抓起颗山楂就往嘴里塞,"巷尾张屠户家的小儿子,居然把糖葫芦插在狗尾巴草上卖,笑死我了——"话没说完,就被凌霜伸手敲了敲额头。

"刚开张就偷吃,当心酸倒了牙。"凌霜抢过她手里的山楂,却忍不住自己也咬了一口,酸得眯起眼时,眼角的笑纹像漾开的水纹。

沈砚之在檐下的竹椅上坐下,看着她们在柜台后凑在一起分食山楂,忽然觉得账本上的数字都柔和起来。半年前从寒川回来,凌霜总说想重开糖画铺,说江南的暖风能治她体内残留的蛊毒。凌雪起初不依,说要回寒川练剑,却在某个清晨提着铜勺出现在厨房,说要学画糖龙。

"铜勺烧红了。"沈砚之忽然开口。

凌霜"呀"了一声,慌忙把浸在糖稀里的铜勺提起来,粘稠的琥珀色糖液顺着勺沿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糖珠。她往灶里添了块松柴,火苗舔着锅底,把她的侧脸映得泛红。

"都怪你,"她回头瞪凌雪,"刚才非要抢我的山楂。"

"明明是你自己盯着玉佩发呆。"凌雪从竹篮里又摸出颗山楂,抛起来接住,"再说了,等会儿画糖龙,少不得要我帮你补角。"

这话倒是没错。凌霜的药术是药王谷里数一数二的,可画糖画时总像被施了咒,无论多用心,画出来的龙总有只角是歪的,要么就是尾巴蜷得像条泥鳅。当年在师门,她总把自己画坏的糖龙塞给沈砚之,说他是"收废龙的",如今想来,那些歪歪扭扭的糖龙,倒成了三人最珍贵的念想。

第一炉糖稀熬好时,巷口传来孩童的嬉笑声。三个半大的孩子扒着门框往里瞧,其中一个穿蓝布褂子的男孩胆子最大,踮着脚喊:"姐姐,能画条糖龙吗?我娘说,龙有角才能飞。"

凌霜刚舀起一勺糖稀,闻言手一抖,糖液在青石板上拖出道歪线。她窘得耳根发烫,却见凌雪已经抢过铜勺,手腕轻转间,龙首的轮廓便清晰起来。琥珀色的糖液在石板上渐渐凝固,龙角峥嵘,龙尾卷曲如流云,竟是条活灵活现的五爪龙。

"给。"凌雪把竹签插进糖龙嘴里,递到男孩手里,指尖沾着的糖稀在阳光下闪着光。

男孩刚要接,忽然被凌霜拽住胳膊。她从药箱里摸出颗薄荷糖,塞进男孩另一只手里:"含着这个,免得蛀牙。"

男孩眨巴着眼,看看手里的糖龙,又看看薄荷糖,忽然咯咯笑起来:"姐姐们真好,比巷尾卖糖葫芦的爷爷还好。"

这话刚落,就见巷口踱来个戴斗笠的老汉,肩上扛着的草靶插满了红彤彤的糖葫芦。他听见这话,故意咳嗽两声:"小娃娃可不能说谎,老汉的糖葫芦,当年连沈公子都爱吃呢。"

凌霜手一顿,铜勺里的糖稀差点泼出来。她抬头望去,老汉已经摘下斗笠,露出耳后那颗月牙形的痣——是真正的老药童。半年前在寒川,他们以为老药童早已被假药童害死,却在清理影阁余孽时,在暗格里发现了被囚禁的他。

"老药童!"凌雪跳起来,差点带翻身后的竹凳,"你怎么来了?"

老药童放下草靶,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块已经发硬的糖画,正是凌霜当年总画坏的缺角龙。"沈公子说你们要开糖画铺,"他笑得眼角堆起皱纹,"我想着这些旧物件或许还有用,就给你们带来了。"

沈砚之不知何时已站在柜台边,手里捏着块缺角龙糖画,指腹摩挲着那处歪斜的缺口。阳光透过他的发间落在糖画上,把琥珀色的糖块照得像块剔透的琥珀。

"当年你总说,缺角的龙是还没长大。"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笑意,"现在看来,倒是我们把它养得太久了。"

凌霜的眼眶忽然有些发热。她想起十年前在药王谷,自己总偷溜去厨房偷糖稀,被师父发现了就往沈砚之身后躲。那时他还是个眉目清冷的少年,却会把自己画坏的糖龙悄悄收起来,说"等攒够十条,就能换条真龙"。后来他扮作采花贼浪迹江湖,她以为他真的成了江湖败类,却不知那些年的骂名里,藏着他为她们挡下的刀光剑影。

"客人来了。"沈砚之忽然轻咳一声,朝巷口努了努嘴。

凌霜回头,看见个穿绿裙的姑娘站在门口,手里捏着块碎银,脸颊红扑扑的:"请问...能画对鸳鸯吗?我下个月要嫁人了。"

凌雪刚要接话,却被凌霜拽了拽衣袖。她往灶里添了把柴,重新舀起一勺糖稀,手腕微沉,两条鱼的轮廓便在石板上渐渐成形。这次她画得极慢,糖液滴落的速度像漏下的沙,可到了鸳鸯的脖颈处,手还是抖了一下,左边那只的喙歪得像只鸭子。

"还是我来吧。"凌雪无奈地夺过铜勺,指尖沾着的糖稀在歪掉的喙上补了两笔,瞬间就成了亲昵的交颈模样。

绿裙姑娘捧着糖画离开时,巷子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挎着菜篮的妇人来买糖蝴蝶,有背着书箱的学子要糖做的笔砚,还有些半大的孩子围着草靶转,吵着要老药童的糖葫芦。

凌霜忙着给孩子们分薄荷糖,忽然听见沈砚之在身后低笑。她回头望去,见他手里拿着本账册,指着其中一页:"今日的山楂,又被你们偷吃了大半。"

账册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糖葫芦,旁边写着"凌霜:三颗;凌雪:五颗",字迹是沈砚之惯有的清隽,却在"五颗"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哭脸。凌霜刚要反驳,就见凌雪已经抓起颗山楂砸过来,却被沈砚之抬手接住,顺势塞进她嘴里。

"酸不酸?"他挑眉笑问。

凌雪含着山楂点头,眼角却弯成了月牙。阳光穿过门楣上的暖玉,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当年在寒川之巅,冰棺碎裂时溅起的冰晶。那时她以为从此要与凌霜生死相隔,却不知血脉相融的暖意,能把最彻骨的寒冷都焐成回甘。

暮色降临时,巷子里的人渐渐散去。老药童收拾好草靶,说明日要带些新晒的山楂来,便摇着铃铛往巷口去了。凌霜蹲在地上,用小铲把石板上残留的糖渣刮下来,忽然发现今日画坏的糖龙比往日少了些。

"你看。"她举起一块缺角的糖龙,糖块在夕阳里泛着柔和的光,"这次的角只是短了点,不是歪的。"

凌雪凑过来看,忽然伸手抢走,往嘴里塞了半截:"还是酸的。"

"那是山楂糖,当然酸。"凌霜笑骂着去抢,却被沈砚之拉住手腕。他把两人的手合在一处,贴在门楣的暖玉上,玉佩在暮色里微微发烫,像是有了心跳。

"听。"他轻声说。

风穿过巷口,带起檐角的铜铃声,暖玉碰撞木柱的脆响混在其中,竟真有几分像当年师门的晨钟。凌霜想起十年前的清晨,她总被钟声吵醒,睁眼就能看见凌雪趴在床边,手里攥着偷来的糖葫芦;想起沈砚之被罚抄剑谱时,会把糖画藏在书页里,看她偷偷舔舐时的无奈眼神;想起寒川崖顶的炸药轰鸣里,他挡在她们身前的背影,像株被风雪压弯却不肯折断的青松。

"明天教我画完整的龙吧。"她忽然对凌雪说。

凌雪正含着最后一块糖画,闻言含糊点头:"先说好,画坏了要罚你...罚你把沈砚之的账本抄十遍。"

沈砚之在旁低笑起来,笑声惊动了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带起的风让暖玉轻轻摇晃,撞出更清脆的声响。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梆声笃笃,敲在江南潮湿的暮色里,敲在三人相握的手背上,敲在那些被糖稀黏住的岁月褶皱里。

凌霜低头看着自己和凌雪交握的手,掌心都沾着琥珀色的糖液,黏糊糊的,却暖得像揣了个小暖炉。她忽然明白,所谓圆满,从来不是没有缺憾的糖龙,而是有人愿意为你补全缺角的耐心,是寒脉与药血相融时的暖意,是无论走多远,回头时总有人拿着糖葫芦等你的安心。

门楣上的暖玉还在轻轻摇晃,风过时,叮咚声漫过青石板路,漫过巷口老药童远去的铃铛声,漫过那些埋在岁月深处的刀光剑影,最终落在三人相视而笑的眼眸里,化作了江南夜色里最甜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