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集:蛊毒余痕
寒川髓·手足暖
寒川之巅的雪,十年如一日地落。
凌霜坐在窗边,望着檐角垂下的冰棱在月光里泛着冷光。今夜的月亮格外圆,像枚被冻硬的银饼子,悬在墨蓝的天上,连带着风都淬了冰,刮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她下意识地按住小腹,那里的经脉像是被无数细虫啃噬,钝痛顺着血脉往上爬,直钻入心口。
子蛊死了已有半年。那日在祭坛,她与凌雪的血交融成金红色,将母蛊震成齑粉时,体内的子蛊也跟着爆体而亡。本以为从此能摆脱这与生俱来的枷锁,却没想留下这每逢月圆便发作的后遗症。痛起来时,浑身的骨头缝里都像塞了冰碴,偏又伴随着火烧火燎的灼痛,冷热相攻,能把人疼得蜷缩在床榻上,连指尖都发颤。
“又疼了?”
沈砚之推门进来时,手里端着碗黑漆漆的药汤。他身上还带着寒气,想来是刚从药庐回来。半年前他中了影阁的七日追魂散,虽被凌雪用师父墓前的柏果解了毒,却也伤了根基,如今脸色总带着几分苍白,唯有那双眼睛,看她时依旧亮得像寒川的星。
凌霜勉强笑了笑,想摇头,喉间却溢出一声闷哼。疼痛正顺着脊椎往上蔓延,她指尖掐进掌心,才没让自己疼得叫出声。
沈砚之快步走到床边,将药碗搁在床头的小几上,伸手探向她的额头。他的指尖微凉,触在皮肤上却让人觉得安稳。“比前几次更重了?”他眉头蹙起,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焦虑,“古籍上说,子蛊虽死,其毒已侵入经脉,月圆时阴气最重,毒势便会反扑。”
凌霜咬着唇点头,视线落在他案头堆叠的古籍上。那些书册边角都被翻得起了毛,有些页面上还沾着干涸的药汁,是他这几个月来翻遍了药王谷和寒川剑派的藏书才找到的线索。
“找到法子了?”她哑声问。
沈砚之拿起一本线装古册,页面上用朱砂圈着几行字。“药王谷的《蛊经补遗》里提过,子母蛊的余毒需用至寒之物镇压,再辅以至阳的秘药调和。至寒之物,寒川之巅的冰髓最佳;至阳的秘药,恰好药王谷有传下来的方子。”他顿了顿,指尖划过“冰髓”二字,“只是这冰髓藏在寒川最深的冰缝里,需凿冰取之,难度极大。”
凌霜望着窗外漫天飞雪,寒川之巅的冰缝她是知道的。那里的冰层厚达数十丈,常年不见天日,冰棱如刀,寒风能把人冻成冰雕。她刚想说话,隔壁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紧接着是凌雪的声音,带着惯有的爽朗:“我听见了!取冰髓是吧?这事交给我!”
门被猛地推开,凌雪顶着一头雪跑进来,发梢还沾着冰晶。她刚从外面练剑回来,身上的寒气比沈砚之更重,手里还拎着那柄寒光闪闪的寒川剑。“寒川的冰再硬,能硬得过我的剑?”她拍着胸脯,剑穗上的冰珠簌簌往下掉,“明日我就去凿冰,保管三天内把冰髓给你取回来。”
“不行。”凌霜想也没想就否决,疼得发颤的指尖抓住凌雪的手腕,“那冰缝太危险,你……”
“我什么我?”凌雪打断她,反手握住她的手。姐妹俩的手都凉,可凌雪的掌心却带着一层薄茧,是常年练剑磨出来的。“你忘了?当年在寒川冰潭,我为了救沈砚之,连冰面都能劈碎,这点冰缝算什么?”她低头看着凌霜发白的脸,语气软了些,“你乖乖在家等着,我去去就回。”
沈砚之在一旁道:“我与你同去。寒川冰缝地形复杂,多个人照应总是好的。”
“不用,”凌雪挑眉,“你留着照顾霜儿,她这情况离不得人。再说了,我一个人去更利索。”她说着,又拍了拍凌霜的手背,“小时候你总说我毛躁,这次就让你看看,你姐姐我也是能办大事的。”
凌霜还想再劝,可疼痛突然加剧,眼前阵阵发黑。她靠在床头,只能眼睁睁看着凌雪拿起剑,转身时还回头冲她笑了笑,剑穗上的红绸在风雪里晃了晃,像极了当年在师门后院,抢了她的糖葫芦就跑的模样。
第二日天还没亮,凌雪就带着工具出发了。凌霜在床上躺了半日,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疼,心里却比身上更不安。她知道凌雪的性子,看着大大咧咧,实则比谁都执拗,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去看看她。”午后,凌霜实在坐不住了,披了件厚厚的斗篷就往外走。沈砚之想拦,却被她一个眼神制止。“我不靠近冰缝,就在远处看看,不然这心总悬着。”
沈砚之无奈,只能给她裹紧了斗篷,又往她手里塞了个暖炉:“早去早回,若觉得不适,立刻回来。”
寒川之巅比谷中冷得多。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积雪没到膝盖,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凌霜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冰缝的方向去,沿途的雪地上留着一串清晰的脚印,是凌雪留下的。那脚印很深,想来是背着沉重的凿冰工具。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远远望见前方的冰崖下有个黑黢黢的洞口,那便是寒川最深处的冰缝。洞口周围的积雪被踏得乱七八糟,还散落着几块碎冰,显然凌雪已经开始凿冰了。
凌霜加快脚步走过去,刚靠近洞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凿冰声,还夹杂着凌雪压抑的喘息。她探头往里看,只见凌雪正背对着她,跪在厚厚的冰层上,手里握着一柄沉重的凿子,一下下往冰面上砸。
她身上的斗篷扔在一旁,露出里面单薄的衣衫,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又结了层薄冰。寒风从冰缝深处灌出来,掀起她的发丝,露出脖颈上冻得发红的皮肤。
凌霜的心猛地一揪,刚想叫她,却见凌雪突然停下动作,转过身来。
“霜儿?你怎么来了?”凌雪看到她,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想站起来,却踉跄了一下,扶住了身边的冰壁。
凌霜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那双手曾握剑劈开冰面,曾为她捣药疗伤,此刻却布满了冻疮。红肿的指关节上裂着细密的口子,有些地方还渗着血,被寒气一冻,结了层暗红的冰痂。虎口处更是磨破了皮,与凿子的木柄粘在了一起。
“你……”凌霜的声音哽在喉咙里,眼眶瞬间就红了。她快步走过去,抓住凌雪的手,入手一片冰凉,那些冻疮硬得像石头,碰一下都像是会裂开。
凌雪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她攥得紧紧的。“这点小伤算什么,”她嘿嘿笑了两声,想装得轻松些,可嘴角的弧度却有些僵硬,“你看,我都凿开这么深了。”她指了指脚下的冰面,那里确实被凿出了一个半尺深的坑,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冰层,隐约能看见丝丝缕缕的白气往上冒——那是冰髓的迹象。
“谁让你这么拼命的?”凌霜的声音发颤,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凌雪的手背上,瞬间就凝成了小冰晶。“小时候你总抢我的暖炉,大冬天的抱着暖炉睡觉,生怕冻着自己。现在倒学会逞能了,这么冷的天,你就穿着这么点衣服凿冰?”
她记得清清楚楚,小时候在药王谷,每到冬天,凌雪就像只贪暖的猫,总爱抢她的暖炉。有时候她夜里被冻醒,摸过去一看,自己的暖炉准在凌雪怀里,那丫头还睡得口水直流。那时候她总气鼓鼓地把暖炉抢回来,第二天姐妹俩准要吵一架。
凌雪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这不是着急嘛。早一天取到冰髓,你就能早一天不疼了。”她反过来拍了拍凌霜的手背,动作轻柔了许多,“再说了,我现在有寒脉在身,不怕冷。你看,这点冻疮,回去抹点药膏就好了。”
“寒脉又不是铁打的。”凌霜瞪了她一眼,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松开她的手,从自己的斗篷里掏出个小瓷瓶,“这是药王谷的冻疮膏,我给你涂上。”
她拧开瓶塞,用指尖沾了些膏体,轻轻抹在凌雪的冻疮上。药膏是温热的,带着淡淡的药香,触到伤口时,凌雪忍不住“嘶”了一声。
“疼吗?”凌霜立刻放轻了动作。
“不疼,”凌雪摇摇头,看着她认真的侧脸,突然笑了,“小时候你总嫌我手笨,连针都穿不好,现在倒学会给人涂药膏了。”
“那时候是那时候,现在是现在。”凌霜嘴上怼着,心里却软得一塌糊涂。她想起小时候,凌雪为了帮她摘高处的野果,从树上摔下来,胳膊擦破了一大块皮,她吓得直哭,还是凌雪反过来安慰她,说这点伤不算什么。这么多年过去,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涂完药膏,凌霜把自己的暖炉塞到凌雪手里:“拿着,暖暖手。”
“那你怎么办?”凌雪推回来。
“我不冷。”凌霜板起脸,把暖炉塞进她怀里,“再不听话,我就自己动手凿冰,让你看着我疼死在这里。”
凌雪知道她的性子,看似温和,实则执拗起来比谁都厉害。她只能把暖炉揣进怀里,感受着那点暖意慢慢渗透到四肢百骸。“好吧,听你的。”她看着凌霜冻得发红的鼻尖,“不过你得答应我,在这里待着别动,我很快就好。”
凌霜点头,在旁边找了块相对平整的冰面坐下,看着凌雪重新拿起凿子。这次凌雪的动作明显慢了些,大概是手上的伤疼得厉害,可每一下都依旧有力。冰屑飞溅起来,落在她的发间眉梢,像撒了层碎钻。
凌霜望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沈砚之说过的话。他说,寒川剑谱根本不是武功,是压制血脉反噬的法子。师父当年分谱,是怕她们同归于尽。可后来她们才知道,真正的剑谱,是让她们舍血脉相克,取相融之法。就像此刻,凌雪的寒脉能耐寒,她的药王谷血脉能制药,她们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姐妹。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渐渐西斜,冰缝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凌雪终于凿穿了最后一层冰,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带着沁人心脾的清凉。冰层下,一块约莫拳头大小的冰髓正散发着幽幽的白光,像一块凝固的月光。
“成了!”凌雪兴奋地回头,举起手里的冰髓冲凌霜笑。她的脸上沾着冰屑,嘴唇冻得发紫,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凌霜也笑了,扶着冰壁站起来,刚想走过去,却突然一阵眩晕。月圆将至,那熟悉的剧痛又开始蔓延。她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
“霜儿!”凌雪立刻扔下冰髓,跑过来扶住她,“你怎么样?”
“没事,”凌霜靠在她怀里,感受着她身上传来的体温,疼痛似乎减轻了些,“我们回去吧。”
“好,回去。”凌雪小心翼翼地把她扶稳,又捡起那块冰髓,用布仔细包好,揣进怀里。“我背你。”
“不用,我自己能走。”
“听话。”凌雪不由分说地蹲下身,“小时候你崴了脚,不也是我背你回去的?那时候你可比现在沉多了。”
凌霜拗不过她,只能趴在她背上。凌雪的后背不算宽厚,却异常安稳。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凌雪的心跳,沉稳而有力,还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药草香,混合着冰雪的气息。
“慢点走,别摔着。”凌霜轻声说。
“放心,你姐姐我别的本事没有,背人的功夫还是有的。”凌雪笑着,脚步却放得极稳。
夕阳的余晖透过冰缝照进来,在雪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姐妹俩的影子依偎在一起,被拉得很远很长。凌霜把脸贴在凌雪的背上,听着她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心里那点因疼痛而起的焦躁,渐渐被一种温暖的情绪填满。
她想起沈砚之在寒川之巅说过的话,他说寒川的雪能冻住蛊虫百年,却冻不住人心。那时候她不懂,现在却突然明白了。有些东西,比冰更坚硬,比火更炽热,比如亲情,比如陪伴,比如这无论历经多少磨难,都始终紧紧相连的手足之情。
回到谷中时,月亮已经升了起来。沈砚之早已在门口等候,看到她们回来,连忙迎上来。当他看到凌雪手上的冻疮和凌霜苍白的脸时,眉头又皱了起来。
“先处理冰髓。”凌雪把包着冰髓的布递给他,又扶着凌霜往屋里走,“赶紧配药,让她早点解脱这月圆之痛。”
沈砚之点点头,拿着冰髓去了药庐。凌雪把凌霜扶到床上躺好,又给她盖紧了被子。
“手还疼吗?”凌霜拉着她的手问。
“早不疼了。”凌雪咧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等你好了,我们去江南的糖画铺,我请你吃糖龙,这次保证不抢你的。”
凌霜看着她冻得发紫的嘴唇和那双布满冻疮却依旧温暖的手,突然笑了。“好啊,”她说,“不过这次,我要吃最大的那串。”
窗外的月光依旧清冷,可屋内却暖意融融。药庐里传来捣药的声音,伴随着沈砚之低低的咳嗽声,还有凌雪时不时凑过去问“好了没”的催促声。凌霜躺在床上,感受着体内那股熟悉的疼痛似乎真的减轻了许多,她闭上眼睛,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或许这月圆之痛还要持续些时日,或许未来还会有更多未知的磨难,但只要身边有这两个人,有这份无论风雪都始终同行的温暖,再冷的冰,也终有融化的一天。就像寒川的冰髓再寒,也抵不过药王谷秘药的温热;就像她与凌雪,无论曾经有过多少误会与隔阂,终究是血脉相融,生死相依的姐妹。
夜渐深,药香弥漫开来,混着窗外的雪意,在这寒川之巅的谷中,酿出了一丝名为“安稳”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