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集:海外教材
墨色与糖光
双生谷的晨雾还没散尽时,阿砚已经蹲在晒糖场边缘,看着竹匾里琥珀色的糖块在阳光下渐渐泛起油亮的光。竹影在糖块上投下细碎的晃动,像极了祖父生前总说的“糖龙在呼吸”。
“师父,这批麦芽糖的黏度还是差了点。”十七岁的艾米莉举着游标卡尺跑过来,她亚麻色的头发用根竹簪胡乱束着,发尾还沾着点昨夜熬糖时溅上的糖霜。这个德国姑娘三年前跟着人类学教授父亲来考察,如今成了谷里第一个非华裔学徒。
阿砚接过卡尺,镜片后的目光在刻度上停留片刻:“霜降前收的甘蔗总这样,得在窖藏时多铺三层松针。”他俯身捡起块碎糖,在指间搓揉成米粒大小,“你试试,传统技法里,判断糖性要靠指尖的温度。”
艾米莉学着他的样子揉搓,忽然“呀”了一声。那块糖在她掌心化成透明的珠,坠落在青石板上,竟拉出半尺长的银丝。阳光穿过银丝,折射出虹彩般的光晕,像极了传说中糖龙吐息的模样。
“这就是《天工开物》里说的‘牵丝如瀑’吧?”艾米莉眼睛亮起来,她最近正在啃这本线装书,书页边缘已经被翻得发毛。
阿砚点点头,望着远处谷口那棵千年银杏。上个月国际文化交流中心的人来,说海外有上百封邮件询问糖龙制作技艺,其中不少是中学生。“光靠视频教程不够,”当时他摸着银杏粗糙的树皮想,“得让他们能摸着门道,还得懂这门道里的讲究。”
编教材的事就这么定了。阿砚带着三个徒弟——艾米莉、主攻插画的小林、在伦敦留过学的阿明,把谷里那间废弃的碾坊收拾出来当工作室。第一晚点灯时,艾米莉突然指着墙角的蛛网笑:“你们看,蛛丝的弧度和糖龙的颈线多像。”
大家凑过去看,果然。小林当即铺开宣纸,就着月光勾勒出第一幅步骤图的草稿:一只蜘蛛在网中央,蛛丝被红笔描成糖龙的轮廓。
真正的难题在翻译。“‘熬糖时要听风’怎么翻?”阿明对着电脑发愁。这句话是说熬糖的火候要根据风力调整,艾米莉想译成“listen to d's whisper”,阿砚却摇头:“老一辈是说,风里有湿度,有节气的脾气。”
最后他们在这句英文旁画了幅小图:春分的风里飘着柳絮,霜降的风卷着枯叶,风穿过糖锅时,糖液泛起的涟漪各不相同。
艾米莉负责测试步骤的可行性。她发现欧美家庭常用的平底锅比传统铜锅导热快,于是在“熬糖”章节加了个小贴士:用陶瓷勺每隔三十秒搅拌一次,勺底留下的糖渍若呈蜂蜜色,就该离火了。配图是她拍的对比照:铜锅熬出的糖色偏琥珀,平底锅的则带点金红。
小林的插画越画越有灵气。画“拉糖”步骤时,他让糖龙的尾巴缠着个正在拉橡皮筋的小女孩,旁边注着:“就像拉最爱的弹弓,力道要匀,心要静。”画“塑形”时,他把不同国家的龙放在一起:中国糖龙的鹿角配着欧洲龙的羽翼,印度娜迦的蛇尾缠着埃及神兽的鬃毛,最底下用中文、英文、阿拉伯文写着同一句话:“龙有千万种模样,心诚则灵。”
编到“寓意”章节,艾米莉提议加段音频二维码。“我奶奶总说,故事要听着才暖。”她抱着录音笔跑遍谷里的老匠人屋,录下阿婆们讲的“糖龙祈年”:大旱时,全村人把糖龙浸在井里,井水竟真的涨了;孩童生病,娘亲和着眼泪捏只小糖龙,孩子含着含着就笑了。
录音那天,八十岁的阿竹婆讲着讲着哭了。“我嫁过来那年,山里闹饥荒,”老人枯瘦的手捏着块没吃完的糖龙,“我公公用最后一把甘蔗熬了糖,捏了十二条小龙分给娃们,说龙会带我们找到吃的。”
艾米莉把这段录音反复听了二十遍,在旁边加了行小字:“糖会融化,但希望能长留。”
教材编到尾声时,谷里来了群特殊的访客——十几个在上海留学的外国学生。他们捧着试印版教材围在糖锅旁,尼日利亚的男孩用手捏糖时被烫得缩回去,艾米莉笑着塞给他块冰:“我第一次也这样,烫过才知道糖的脾气。”
日本女生花子想做只樱花糖龙,拉糖时力道没掌握好,龙角断了。阿砚捡起断角揉进新糖里:“补过的地方会更结实,就像我们摔过的膝盖,会长出更硬的骨头。”花子后来做的糖龙,龙角上特意留了道凸起的纹路,说要记住这个道理。
那天傍晚,大家把做好的糖龙摆在晒谷场,夕阳把它们染成金红色。有中国龙衔着稻穗,有西方龙抱着橄榄枝,艾米莉做的那只最特别——龙身是双生谷的形状,龙鳞用德语写着“ freundschaft”(友谊),龙尾缠着根银杏枝,枝上结着三颗糖果,代表她在谷里度过的三个秋天。
教材正式出版那天,阿砚收到艾米莉母亲从慕尼黑寄来的包裹。里面是本德语版的《格林童话》,夹着张照片:艾米莉的小侄女正趴在厨房台面上,照着教材捏糖龙,糖屑撒了一围裙,脸上却笑开了花。
照片背面写着:“她问我,龙真的会带来好运吗?我说,当你认真做一件事时,好运就已经来了。”
阿砚把照片贴在碾坊的墙上,旁边是小林新画的插画:世界各地的窗户里都亮着灯,每个灯下都有人在捏糖龙,糖丝从窗口飘出来,在夜空中织成条贯通东西的银河。银河尽头,双生谷的银杏叶正一片片往下落,每片叶子上都沾着点糖光,像星星掉在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