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集:铁剪的豁口
陶羊记
老孙蹲在博物馆展厅的地砖上时,膝盖骨发出的咯啦声像块干硬的土坷垃砸在空缸里,在寂静的展厅里荡出老远。他没理会这声抗议,就那么维持着半蹲的姿势,鼻尖几乎要贴上展柜的玻璃,指腹悬在半空,虚虚地划过玻璃那头汉代陶羊身上的刻痕。
土黄色的陶羊静立在射灯下,四蹄稳稳踩着方形底座,羊角弯弯地翘向头顶,浑身布满细密的刻痕。那些纹路是两千年前的工匠用工具划下的,一道挨一道,像给陶羊披上了件粗麻织就的衣裳。老孙数到第三十七道时停了手,拇指肚在掌心来回蹭了蹭,仿佛能捻下些不存在的羊毛絮。他养了四十年羊,手上的老茧比陶羊的釉面还要光滑,可此刻望着这尊陶土捏成的牲畜,指节竟微微发颤。
“当年在坡上吃草时,毛可比这密多了。”他对着陶羊嘟囔,声音混着展厅空调的嗡鸣,像风吹过晒谷场的麦秸垛。玻璃上映出他的影子:灰白的头发乱糟糟支棱着,下巴上的胡子纠结成一蓬灰雪,倒比陶羊身上那些象征性的刻痕更像真羊毛。
说也奇怪,展厅里的光线忽然晃了晃。大概是窗外的云飘过,挡住了太阳。透过玻璃看过去,陶羊嘴角那道斜斜的刻痕,竟像是被人轻轻向上提了提,弯出个憨憨的弧度。老孙眯起眼,把脸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撞上冰凉的玻璃。难不成是自己眼花了?这埋在地下两千年的土疙瘩,难不成还会笑?他忽然乐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指尖穿过那些干枯发硬的毛发,“你是在笑我这胡子比羊毛长?”
陶羊当然不会回答。可老孙却觉得,展柜里的那点凉意似乎淡了些,像是有团看不见的暖光从陶土里渗出来,裹着他的手指尖微微发暖。他想起自家羊圈里的老伙计们,那些被他从小喂到大的绵羊,每次他蹲在圈门口摸胡子盘算着该添多少草料时,领头的那只老母羊就会慢悠悠凑过来,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他的手背,羊毛蹭过皮肤时,也是这样暖烘烘的痒。
三十年前的春天,老孙还是个肩膀宽厚的后生,跟着爹在山坳里放羊。那时的羊圈是石头垒的,墙缝里塞着干草,风一吹就呜呜响,却养着三十多只雪白雪白的绵羊。每天天不亮,他就揣着俩玉米面窝头牵着羊上山,坡上的草刚冒绿芽,带着露水的潮气,羊啃起来沙沙响,像是谁在暗处轻轻翻书。有只刚出生的小羊羔总跟不上队伍,四条细腿打颤,他就把它揣在怀里,羊毛蹭着胸口,像揣了团会动的云,暖得他心窝子发慌。
“那时候的羊,毛才叫个厚实。”他对着陶羊絮叨,指腹在玻璃上画出一道弧线,像是在比划羊毛的长度,“剪羊毛的时候得三个人按住,咔嚓一剪子下去,白花花的毛能堆成小山。你婶子纺成线织成袄,冬天穿在身上,走在风里都不觉得冷,比啥都暖和。”
展厅里走来一群学生,蓝白相间的校服晃得人眼晕。讲解员的声音远远飘过来,像根细线牵着:“这件汉代陶羊是陪葬品,象征着墓主人的财富……”老孙赶紧闭了嘴,往旁边挪了挪,给孩子们让地方。他看着那些半大的娃娃们,一个个举着手机拍照,屏幕的光映在脸上,没人像他这样蹲下来,细看陶羊身上那些不起眼的刻痕。
有个扎红围巾的小姑娘忽然指着陶羊喊:“老师你看,它好像在笑!”老孙心里咯噔一下,像被羊蹄踩了脚背,赶紧凑过去看。可这会儿再看,陶羊还是那副憨憨的样子,嘴角的刻痕平平无奇,哪有半分笑意。讲解员笑着说:“这是文物的魅力呀,每个人看都有不同的感觉。”
孩子们走后,展厅又恢复了安静,连空调的嗡鸣都轻了些。老孙重新蹲回原地,忽然发现陶羊的蹄子边沾着点土黄色的粉末,像是从陶身上掉下来的。他想起自家羊圈墙角的土,也是这样带着点灰黄,混着羊粪和干草的气息。那年山洪冲垮羊圈,浑浊的泥水裹着羊粪和草料漫过门槛,他和爹徒手刨泥抢救羊崽,指甲缝里嵌的就是这种颜色的土,好几天都洗不掉,连吃饭时都能尝到点土腥味。
“你也想家了?”他轻声问,像是在问一个离家多年的老伙计。指腹在玻璃上轻轻敲了敲,发出笃笃的声响,“我那老羊圈去年也拆了,盖成了新的砖瓦房,亮堂得很。可夜里躺在床上,总觉得能听见羊吃草的沙沙声,还有公羊打架时的犄角碰撞声,一下下撞在耳朵里。”
太阳慢慢爬到展厅的窗棂上,光线透过玻璃斜斜切进来,在陶羊身上投下细长的影子。老孙忽然发现,那些刻痕在阳光下变得立体起来,一道一道的,真像是羊毛被风吹起的纹路。他想起年轻时在坡上看到的景象:成千上万只羊漫过山坡,白色的羊毛连成片,风一吹,就像波浪在草海里翻涌,惊起的蚂蚱蹦到他脚边,又被羊蹄子轻轻踩进土里。
展厅的保安走过来,皮鞋底擦过地砖,发出刺啦的声响。“大爷,不能长时间蹲在展柜前。”保安的声音很轻,却像根细针戳破了老孙的念想。他慢慢站起身,膝盖又咯啦响了一声,比刚才那声更重些。他最后看了一眼陶羊,忽然觉得那土黄色的陶身上,好像真的沾着点青草的气息,是春天刚冒头的那种嫩香。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转身往出口走,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
走到展厅门口时,他回头望了一眼。阳光正好落在陶羊的嘴角,那道斜斜的刻痕上,仿佛真的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老孙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排被烟草熏黄的牙。他想,等开春了,得给自家的羊仔多拍几张照片,拍它们啃草的样子,拍它们打架的样子,说不定千年以后,也有人对着照片里的它们,念叨着当年的故事呢。
外面的风正暖,吹得街旁的柳树抽出了新芽,嫩得像羊崽刚冒头的绒毛。老孙摸了摸怀里揣着的东西——那是早上从羊圈里捡的一小撮羊毛,雪白,柔软,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他想,下次再来时,得找个机会,让这现代的羊毛,离那两千年前的陶羊再近一点。
回家的路要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老孙坐在靠窗的位置,怀里的羊毛被体温焐得温热。车窗外掠过成片的楼房,玻璃幕墙反射着阳光,晃得他眼睛发花。他想起年轻时的山坳,那时的天总是蓝的,云像羊群一样在天上飘,羊在坡上吃草,爹坐在石头上抽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像天上的星星。
车到站时,夕阳正把天空染成金红色。老孙慢慢走下车,脚步踩在水泥地上,总觉得不如踩在草地上踏实。路过菜市场时,他听见有人喊:“新鲜的羊肉嘞!”他顿了顿,没回头,径直往家走。家里的羊圈还在,只是挪到了村西头,盖了新的棚子,比以前的石头圈结实多了。三百多只羊,个个膘肥体壮,毛亮得像缎子。儿子说要搞养殖合作社,让他别再操心,可他还是每天天不亮就去羊圈转一圈,摸摸这个的头,拍拍那个的背,像对自个儿的娃一样。
晚饭时,儿子说:“爸,下周市里有个农业展销会,咱的羊毛制品也去参展,你跟我一起去看看?”老孙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含糊地应着:“再说吧。”他心里想着那尊陶羊,想着那些细密的刻痕,想着阳光下那道像是在笑的嘴角。
夜里,老孙躺在床上,听见窗外的风吹过,像是羊在坡上吃草的沙沙声。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忽然觉得,那尊陶羊或许真的笑了。不是笑他的胡子长,是笑他和它一样,都念着那些吃草的日子,念着那些毛茸茸的时光。
过了半个月,老孙又去了趟博物馆。这次他没蹲在展柜前,只是远远地站着看了一会儿。陶羊还在那里,土黄色的身子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撮羊毛,用手指捻了捻,然后轻轻放在了展柜旁边的窗台上。阳光落在羊毛上,雪白得耀眼,像一朵忽然绽开的云。
走出博物馆时,老孙觉得心里轻快了不少。他想,那尊陶羊大概能闻到羊毛的味道,能想起两千年前的山坡,想起那些在阳光下吃草的日子。而他,也会守着现在的羊圈,守着那些雪白的羊毛,等着春天再来,等着新的羊崽出生,等着日子像羊毛一样,越织越密,越织越暖。
风从街角吹过来,带着点青草的气息。老孙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笑了。他知道,有些东西是不会老的,就像陶羊身上的刻痕,就像羊圈里的羊毛,就像他心里那些念着的日子,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悄悄冒出来,暖得人心里发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