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集:陶羊的绒毛
公交车在盘山路上晃悠,老孙靠窗坐着,裤脚的草屑被风卷起来,粘在窗玻璃上。他摸出烟盒,刚想抽出一根,又想起博物馆里“禁止吸烟”的牌子,悻悻地塞回口袋。窗外的山往后退,像被羊群啃过的坡地,露出深浅不一的绿。
“师傅,到羊道沟停一下。”老孙对着驾驶室喊。司机应了声,方向盘打了个圈,车身贴着悬崖边的护栏擦过去。老孙探头看了眼车下,路畔的酸枣丛里藏着几只灰雀,见车来了,扑棱棱飞起来,翅膀扫过崖壁上的野草,惊起一串土粒。
这场景让他想起三十八年前那个春天。也是这样的山路,他骑着老黄牛,牛背上搭着刚剪的羊毛,去公社供销社换盐。走到半路,黄牛忽然不肯动了,鼻子里呼哧呼哧喷着气。老孙正纳闷,就见崖上滚下块斗大的石头,擦着牛耳朵砸进沟里,溅起的水花比他还高。后来他总说,是黄牛的羊毛救了他——那天牛毛沾了晨露,比平时亮三分,说不定是山神爷看在眼里,特意提醒了句。
车停在羊道沟口的老槐树下。老孙谢过司机,刚站稳脚,就听见坡上有人喊:“爹!这边!”
是二小子。穿着件印着观光民宿的蓝马甲,手里举着个铁皮喇叭,正对着一群戴红帽的游客说话。看见老孙,他把喇叭往腰上一别,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来:“不是让你等我接吗?咋自己坐车回来了?”
“坐不惯你的小轿车,晃得头晕。”老孙拍掉裤腿上的土,“羊圈没事吧?”
“能有啥事?”二小子咧嘴笑,露出颗镶了银的牙,“我请了县上的专家来看过,说这石头墙是‘传统生态建筑’,保留着好。民宿就盖旁边的空地,不占羊圈的地。”
老孙眯起眼打量他。二小子打小就不爱放羊,十三岁那年偷偷跑去县城学修车,被他追着打了半条沟。如今倒好,成了村里的致富带头人,说话时手舞足蹈的,倒比他放的领头羊还精神。
“黑头羊下了三只?”
“可不是嘛,个个跟小老虎似的。”二小子往坡上指,“娘让我给你留着羊杂汤呢,说是得就着刚烙的玉米饼吃。”
爷俩往坡上走,游客的笑声顺着风飘过来,混着远处的羊叫。老孙忽然停住脚,指着路边新栽的景观树:“这是啥?”
“樱花树,城里都种这个,开花时好看。”
“能喂羊不?”
二小子愣了愣,随即笑出声:“爹,这是看的,不是喂羊的。”
老孙没说话,蹲下身摸了摸树坑边的土。土是新翻的,带着点化肥的味道,不如羊圈旁的黑土实在。他想起博物馆里的陶羊,不知那汉代的土地,是不是也这样养人养羊。
羊圈里果然热闹。老婆子正蹲在地上给母羊添草料,三只羊羔挤在她脚边,发出细弱的咩咩声。黑头羊站在一旁,脖子伸得老长,见老孙进来,忽然“咩”地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邀功的得意。
“你还知道回来。”老婆子抬头瞪他一眼,眼角却堆着笑,“快去洗手,汤在灶上焐着呢。”
老孙没动,蹲在黑头羊旁边,伸出手。羊羔们怯生生地凑过来,舌尖舔过他的掌心,像沾了点蜜的绒毛在动。他忽然想起博物馆里的陶羊,那粗糙的陶土蹄子,说不定也曾被这样的小舌头舔过。
“今天去城里,见着个稀罕物。”老孙慢悠悠地说。
“啥稀罕物?”老婆子往灶房走,“比你那宝贝羊还稀罕?”
“一只陶羊,汉代的,埋在地里两千年了。”老孙数着羊羔的小蹄子,“身上刻着毛,跟真的一样。”
二小子刚好走进来,手里拿着个平板电脑:“爹说的是这个吧?我让博物馆的朋友发了照片。”
屏幕上的陶羊比他在展厅里看得更清楚,身上的刻痕像用细针扎出来的,密密麻麻。老孙伸出手指,在屏幕上慢慢划,从陶羊的脖子摸到尾巴,像在给自家的羊梳毛。
“你看它这姿势,”老孙指着屏幕,“跟黑头羊啃苜蓿时一个样。”
老婆子凑过来看了眼,忽然说:“这羊看着瘦,许是当年闹了灾荒。”她年轻时跟着老孙受过饿,知道草料金贵的滋味。
二小子在一旁翻照片:“专家说这陶羊是祭祀用的,当时的人相信,给神仙送羊,就能保佑来年羊群兴旺。”
老孙没说话,起身往灶房走。灶台上的铁锅冒着热气,羊杂汤的香味钻进鼻子,比博物馆里的香薰好闻多了。他盛了碗汤,就着玉米饼子蹲在门槛上,忽然觉得这场景好像在哪见过——两千年前的某个黄昏,是不是也有个老羊倌,这样蹲在自家的羊圈旁,喝着热汤,听着羊叫?
吃完饭,天已经黑透了。二小子要回城,临走前塞给老孙一个东西:“爹,这个你拿着。”
是个小小的u盘,银色的,像截细短的羊骨。“这里面有陶羊的3d模型,插在电视上就能看,比去博物馆还清楚。”
老孙捏着u盘,冰凉的金属硌着手心。他忽然想起早上在博物馆,隔着玻璃摸陶羊的感觉。
二小子走后,老孙抱着膝盖坐在羊圈旁。黑头羊已经睡了,羊羔们挤在它怀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月光从墙头爬进来,落在羊圈的石头上,像撒了层薄薄的霜。
他掏出那个u盘,又摸了摸口袋里的羊毛。羊毛是软的,带着点羊的体温;u盘是硬的,冷得像块冰。他忽然笑了,把羊毛塞进u盘的挂绳孔里,刚好卡住。
“这样就不冷了。”他对着羊圈说,像是在跟黑头羊说话,又像是在跟两千年前的陶羊说话。
夜风吹过,羊圈的木栅栏发出吱呀声,像博物馆里他膝盖的动静。老孙抬头望了望天,星星密得像撒了把碎盐,和他十五岁那年跟着爹放坡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他忽然明白,那陶羊或许真的笑了。不是笑他的胡子,是笑他和两千年前的人,原来都守着同一片山,同一片天,守着这些啃草的羊,守着日子里的暖。
第二天一早,老孙照旧赶羊上山。黑头羊走在最前面,三只小羊羔跟在后面,一颠一颠的像三个小雪球。他走在羊群旁边,手里攥着那个塞了羊毛的u盘,脚步比往常轻快,膝盖也不怎么疼了。
坡上的草刚冒出新芽,羊群踩过的地方,露出星星点点的绿。老孙忽然停下脚,弯腰拔了根最嫩的苜蓿,举起来对着太阳看。阳光穿过叶片,透出淡淡的绿,像极了陶羊身上那些刻痕里,藏了两千年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