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妹(五)(282)
三姐妹(五)
产房外,张德不停地踱步,双手紧握又松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已经过去六个小时了,里面时而传来王季芳痛苦的喊声,每一声都像刀子般扎在他心上。
"爸,坐下等吧。"张悦拉着父亲的手,让他坐在长椅上,"医生说妈妈情况稳定,只是高龄生产需要时间长一些。"
张德点点头,却坐不住,又站起来走到产房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试图听清里面的动静。他已经五十三岁了,从未想过还能再当父亲。当得知王季芳怀孕时,他既惊喜又担忧——惊喜于老天赐予的礼物,担忧妻子的身体能否承受。
"张德家属!"产房门突然打开,一位护士走出来。
"在!我是!"张德一个箭步冲上前,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膛。
"恭喜,是个男孩,六斤四两,母子平安。"护士笑着说。
张德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他抓住护士的手连连道谢,语无伦次。张悦在一旁又哭又笑,赶紧给两位姨妈发消息。
当王季芳被推出产房时,脸色苍白却带着满足的微笑。她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里面露出一张红彤彤的小脸。
"看,我们的儿子。"她虚弱地说。
张德小心翼翼地接过婴儿,仿佛捧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小家伙闭着眼睛,小嘴一嘬一嘬的,额头上有几道浅浅的皱纹,活像个小老头。
"他...他真漂亮。"张德哽咽着说,手指轻轻抚过婴儿柔软的脸颊,"谢谢你,季芳。"
回到病房,护士帮王季芳安顿好,又指导张德如何正确抱婴儿。张德笨拙但认真地学习每一个动作,生怕弄疼了这个娇嫩的小生命。
"给他起个名字吧。"王季芳说。
张德沉思片刻:"叫'诚'怎么样?张诚,诚实守信,做个实在人。"
王季芳微笑着点头:"好,就叫张诚。"
正当一家三口沉浸在新生命带来的喜悦中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王孟芳和王仲芳站在门口,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和婴儿用品。
"大姐,二姐..."王季芳有些意外地撑起身子。
"别动别动,躺着就好。"王仲芳快步走过来,把一盒高级燕窝放在床头,"妈听说你生了,非要我们马上来看你。"
王孟芳也走过来,罕见地露出温和的笑容:"这是给孩子的。"她拿出一个精致的金锁,"实心的,保平安。"
张德连忙道谢,请两位姐姐坐下。王孟芳看了看婴儿,眼中闪过一丝柔软:"长得像张德,额头和嘴巴特别像。"
"我能抱抱吗?"王仲芳小心翼翼地问。
张德把婴儿递给她,王仲芳像捧着易碎品一样紧张,但很快就被小婴儿的可爱模样逗笑了:"哎呀,他打哈欠呢!真可爱!"
病房里的气氛温馨而和谐,仿佛过去几个月的争吵从未发生过。王季芳看着两个姐姐围着婴儿转的样子,心中感慨万千。这个意外到来的孩子,竟成了修复家庭裂痕的纽带。
"妈怎么样?"王季芳问。
王孟芳叹了口气:"好多了,能自己吃饭了,右腿也有了点知觉。医生说坚持康复训练,有望恢复部分行动能力。"
"她现在住在养老院,"王仲芳补充道,"是县里最好的那家,环境不错,每周我们都去看她。"
王季芳有些愧疚:"等我出院了,也带诚诚去看她。"
"妈一定会很高兴。"王孟芳说着,犹豫了一下,"季芳,刘洲的事...已经定案了。双开,还要追究刑事责任。"
王季芳握住大姐的手:"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王孟芳摇摇头,眼中含泪:"不用,他自作自受。只是...欣怡的留学费用..."
"大姐,需要的话,那笔钱可以慢慢还。"张德突然开口,"先紧着孩子上学用。"
王孟芳惊讶地看着张德,这个被他们一家轻视了二十多年的妹夫,在关键时刻竟如此宽厚。她突然捂住脸哭了起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王仲芳拍拍大姐的背,对王季芳说:"关默复职了,但升职是没戏了。我们也想通了,平平淡淡才是真。"
离开前,王孟芳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还你们的第一笔钱,五万。剩下的我们会分期..."
张德推辞不过,只好收下。送走两位姐姐后,他回到病房,发现王季芳已经睡着了,张悦正抱着弟弟轻声哼歌。
"爸,你看,"张悦小声说,"弟弟抓住我的手指了!他劲儿可真大!"
张德走过去,看着儿子小小的手掌紧紧攥着女儿的手指,心中涌起无限柔情。这个家,终于完整了。
半个月后,王季芳带着张诚出院回家。粮站的同事们送来一大堆礼物,把小小的客厅堆得满满当当。更让张德惊喜的是,站长亲自登门,告诉他被提拔为质检科副科长的消息。
"老张啊,你在粮站干了二十多年,勤勤恳恳,大家都看在眼里。"站长拍着张德的肩膀,"这个位置早该是你的。"
张德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王季芳在一旁抱着孩子,眼中满是骄傲。她知道,这是丈夫用二十多年的踏实工作换来的,实至名归。
转眼到了张诚满月的日子。张家小小的房子里挤满了亲朋好友,连刘丽秀也坐着轮椅从养老院来了。她的气色比之前好多了,右半边脸不再歪斜,说话也清楚了不少。
"给我看看外孙。"她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说。
王季芳把张诚抱到她面前。刘丽秀用还能活动的左手轻轻抚摸婴儿的小脸,眼中泛起泪光:"真好...真好啊..."
王孟芳和王仲芳忙着布置满月宴,关默和刘欣怡也来了。刘欣怡已经剪短了头发,没了往日的骄纵,安静地站在一旁,偶尔偷看几眼小表弟。
宴席上,张德抱着儿子,向大家一一敬酒感谢。轮到刘丽秀时,老太太突然说:"张德,这些年...委屈你了。"
张德愣了一下,随即摇头:"妈,您别这么说。都是一家人。"
刘丽秀的眼泪掉了下来:"我糊涂啊...你才是真正的好女婿..."
王孟芳和王仲芳也红了眼眶。王季芳握住母亲和丈夫的手,感到多年的心结在这一刻终于解开。
满月宴后,生活逐渐步入正轨。王季芳请了半年产假在家照顾张诚,张德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洗手抱儿子。小家伙长得飞快,两个月就会对人笑了,乌黑的大眼睛像极了张德,但活泼好动的性子却随王季芳。
一天周末,王季芳推着婴儿车带张诚去养老院看刘丽秀。老太太见到外孙就眉开眼笑,连康复训练都积极了许多。
"季芳,"喂完张诚吃辅食后,刘丽秀突然说,"我想把老房子过户给你们。"
王季芳惊讶地看着母亲:"妈,这..."
"听我说完,"刘丽秀摆摆手,"那房子值个七八十万,我打算分成三份,你们三姐妹各一份。但你大姐夫现在这样,钱到他手里怕是保不住;你二姐夫虽然复职了,但关默那人我信不过..."
"妈,大姐二姐不会同意的。"王季芳皱眉。
刘丽秀冷笑一声:"我的房子,我爱给谁给谁。你大姐二姐这些年从我这拿的还少吗?尤其是孟芳,刘洲当厂长那些年,没少往自己兜里划拉。"
王季芳这才明白,母亲心里跟明镜似的,过去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我想把房子过户给你和张德,"刘丽秀继续说,"但你们得答应我,将来孟芳和仲芳真有困难,你们得帮一把。"
王季芳握住母亲的手:"妈,您放心,我们不会看着大姐二姐不管的。"
刘丽秀点点头,又逗了一会儿外孙,突然说:"我昨天梦见你爸了...他说我总算做了件明白事。"
王季芳鼻子一酸。父亲去世得早,是母亲一手把三姐妹拉扯大。她曾经怨恨母亲的偏心和控制,但现在终于理解了——那不过是一个女人在艰难岁月里保护女儿的方式,尽管那方式并不完美。
回家的路上,阳光暖暖地照在婴儿车上。张诚在车里咿咿呀呀地自说自话,小手不停地抓向空中飞舞的柳絮。王季芳停下脚步,俯身亲了亲儿子饱满的额头。
"诚诚,你可是我们家的福星啊。"她轻声说。
确实,自从张诚出生后,一切都开始好转。张德升了职,加了薪;母亲的身体逐渐恢复;连和大姐二姐的关系也变得融洽起来。王季芳有时会想,如果早知道一个孩子能带来这么多改变,她或许会早点考虑再生一个。
晚上张德下班回来,王季芳把母亲的想法告诉了他。张德沉思了一会儿:"这样不太好吧?大姐二姐会不会有意见?"
"妈坚持这样,她有她的考虑。"王季芳一边给张诚换尿布一边说,"不过你说得对,我们得想个周全的办法。"
正说着,张诚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小手小脚欢快地舞动,像是在表达他的意见。夫妻俩被儿子的模样逗乐了,暂时把烦恼抛到脑后。
第二天,王季芳接到王仲芳的电话,说关默想请张德吃饭。
"他有什么事吗?"王季芳警觉地问。
"没什么,就是想感谢你们...还有就是..."王仲芳支支吾吾,"听说妈想把房子给你们?"
王季芳心里一沉,消息传得真快。"妈是有这个想法,但我们还没答应。"
"季芳,你别误会,"王仲芳急忙解释,"关默虽然有点不高兴,但我跟他说了,妈的决定我们尊重。只是...大姐那边..."
王孟芳家的经济状况确实每况愈下。刘洲被开除公职后,又因贪污受贿被起诉,家里的存款大部分被没收作为赃款退赔。刘欣怡原本计划去英国留学,现在只能改上国内大学。
"二姐,我跟张德商量过了,"王季芳说,"不管妈怎么分配,我们都不会看着大姐家困难的。"
王仲芳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挂断电话,王季芳看着摇篮里熟睡的儿子,心中百感交集。张诚的到来改变了太多,但有些根深蒂固的家庭矛盾,或许还需要更多时间和智慧去化解。
晚上,张德回来时神色有些古怪。
"关默跟你说什么了?"王季芳问。
张德摇摇头:"没什么,就是道歉,说以前对不住我们...还有就是..."他犹豫了一下,"他暗示妈的老房子应该三家平分,说如果我们同意,他可以利用宣传科长的关系,帮我再往上走一步。"
王季芳气得脸都红了:"他这是变相贿赂!"
张德安抚地拍拍妻子的肩:"我当场就拒绝了。我说妈怎么分配是她的自由,我们不会干涉。"
王季芳这才平静下来,但心里对二姐夫的印象又差了几分。看来关默虽然表面上认错了,骨子里还是那个投机取巧的人。
几天后,三姐妹在养老院碰面,刘丽秀正式宣布了她的决定。出乎意料的是,王孟芳并没有强烈反对。
"妈,我理解,"她平静地说,"刘洲出事我才明白,钱来得不正,去得也快。您把房子给季芳也好,至少张德靠得住。"
王仲芳虽然脸色不太好看,但也点头同意了。关默站在一旁,强颜欢笑,眼神却闪烁不定。
就这样,在律师的见证下,刘丽秀的老房子过户到了王季芳和张德名下。但他们当即表示,房子出租的收益会分成三份,两个姐姐家各得一份,剩下一份用于母亲的养老费用。
这个折中方案让大家都满意。刘丽秀看着三姐妹终于和睦相处,欣慰地笑了。
回家的路上,张德推着婴儿车,王季芳挽着他的胳膊。初夏的晚风吹拂着脸庞,带着淡淡的花香。
"张德,"王季芳突然说,"你有没有觉得,自从诚诚出生后,一切都变好了?"
张德看着婴儿车里咿呀学语的儿子,憨厚地笑了:"是啊,这小子是我们的福星。"
"不只是运气,"王季芳认真地说,"是你这么多年与人为善的结果。好人终有好报。"
张德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哪有那么好..."
王季芳靠紧丈夫的肩膀。她知道,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或许永远不会明白自己有多好——他的善良不是软弱,他的宽容不是愚钝,而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品格。正是这种品格,让他们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迎来了现在的幸福。
张诚在婴儿车里突然咯咯笑起来,小手伸向天空,仿佛要抓住那绚丽的晚霞。夫妻俩相视一笑,推着儿子向家的方向走去。
夕阳将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融合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