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穷人的不幸像积雪一层压着一层(二)

王来好点头如捣蒜:

“荣幸之至。“

林梅看着这一幕,手中的病历本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她在这家医院工作了十五年,第一次见到有人能让王主任用“荣幸“这样的字眼。

更不可思议的是,那个年轻人刚才的操作。

在没有影像引导的情况下直接进行脑室穿刺,这需要多么恐怖的解剖学功底和临床经验?

推床拐向手术专用电梯时,罗峰突然回头:

“对了,患者家属到了吗?“

“刚到,在签字室。“

林梅下意识回答,随即意识到自己竟然对这个陌生人的提问有问必答。

.........

签字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罗峰大步走进来,白大褂上还沾着刚才抢救时留下的血迹。

他的目光立刻锁定了蜷缩在角落的那个女人。

她看上去四十出头,黝黑的脸上刻满风霜,粗糙的双手死死攥着一个褪色的布包。

工装裤的膝盖处磨得发白,脚上的胶鞋还沾着工地上的泥浆。

听到动静,她像受惊的兔子般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

“您...您是医生?“

女人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乡音,

“我男人他...“

“我是主刀医生罗峰。“

罗峰在她对面坐下,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

“您丈夫的颅内有活动性出血,我怀疑髓腔也有损伤。“

他推过一份手术同意书,

“现在需要紧急手术。“

女人。

病历上登记的名字是张桂兰。

茫然地盯着那些医学术语。

她颤抖的手指抚过纸上“开颅““死亡风险“等字眼,突然抬头:

“不是应该先做检查吗?电视里都演...要先拍片子的...“

罗峰注意到她指甲缝里洗不净的黑色机油。

这种痕迹他太熟悉了。

十年前,母亲在汽修厂打工回来,手上总有这样的印记。

“正常情况下是这样。“

罗峰放慢语速,尽量用最直白的语言解释,

“但您丈夫现在就像...“

他环顾四周,抓起桌上的矿泉水瓶,

“就像这个瓶子被砸瘪了,里面的水。

就是他的脑组织。

正被骨头碎片压迫。“

他用力挤压瓶身,

“每耽搁一分钟,脑损伤就加重一分。“

塑料瓶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张桂兰盯着变形的水瓶,脸色越来越白。

“可...可是...“

她突然抓住罗峰的手腕,触感像砂纸般粗糙,

“大夫,俺们刚来城里三个月,工钱还没结...“

她的声音低下去,

“听说这种手术要好多万...“

罗峰感到腕部传来细微的颤抖。

他低头看着那只布满老茧的手,突然注意到她无名指上有一道明显的白痕。

那是长期佩戴戒指后突然摘掉留下的痕迹。

工地为了安全,不允许戴任何饰品。

“张女士。“

罗峰轻轻反握住她的手,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您丈夫是在工地高空坠落对吧?“

张桂兰的眼泪终于决堤:

“都怪那该死的安全绳...包工头为了省钱买的是次品...“

她哽咽着,

“他摔下来时后脑勺磕在钢筋上...当场就...“

罗峰的眼神暗了暗。他抽出一张纸巾递过去,同时不动声色地把手术同意书往她面前推了推: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您丈夫的情况,可能撑不到做完所有检查了。“

监护仪的警报声穿透墙壁隐约传来。

罗峰知道,那是患者在发出最后的求救信号。

“可是...“

张桂兰用袖子抹了把脸,突然激动起来,

“要是手术出问题呢?

俺们村前年有人去医院开刀,钱花了人没了!你们这些大医院...“

罗峰没有立即反驳。

他起身倒了杯温水放在她面前,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划开屏幕,是一张照片。

简陋的平房里,少年模样的罗峰站在一个穿工装的女人身旁,背景墙上贴满奖状。

“我母亲也是农民工。“

他把手机转向张桂兰,

“她在我十四岁那年因为延误治疗去世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手术刀般锋利,

“就因为当时的主治医生坚持要等全部检查结果。“

张桂兰的瞳孔猛地收缩。

她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突然抓起笔,在同意书上歪歪扭扭地签下名字。

最后一笔划破了纸张。

“大夫...“

她抬起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纸上,

“求您...“

罗峰收起同意书,起身时轻轻按了按她颤抖的肩膀:

“我会想办法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关于费用。“

转身走向手术室的路上,罗峰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李院长,我是罗峰。

有个农民工颅脑外伤需要紧急手术...对,走绿色通道。“

.......

推床的轮子碾过走廊接缝处,发出规律的咔嗒声。

张桂兰小跑着跟在后面,她的胶鞋底沾着工地上的泥灰,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留下一串模糊的脚印。

消毒水的气味刺得她眼睛发酸,但她顾不上揉。丈夫又开始呕吐了。

“建国,建国你忍着点...“

她手忙脚乱地用袖口去接那些黄绿色的液体,温热的呕吐物顺着她龟裂的手背往下淌。

护士递来纱布,她却下意识先给丈夫擦脸。

那些秽物沾在他花白的胡茬上,像极了他们老家地里被暴雨打烂的菜叶。

推床经过落地窗,阳光突然倾泻而下。

张桂兰这才看清丈夫的脸。

那个在工地上能扛两袋水泥的汉子,此刻面色灰败得像糊墙的泥浆。

他的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吐出几个混着血丝的气泡。

“你别说话,留着力气...“

她俯身把耳朵贴上去,听到丈夫气若游丝地呢喃:

“娃...娃的学费...“

这句话像把钝刀,直接捅进张桂兰心窝。

她突然想起离家那天下着毛毛雨,六岁的儿子扒着门框哭喊“爸爸别走“。

建国蹲下来用安全帽扣在孩子头上,笑着说等过年回来给他买会发光的球鞋。

“你要乖啊,一定会没事的。“

她颤抖的手抚过丈夫血迹斑斑的额头,声音碎得不成调,

“家里的宝宝还在等你呢...你答应过要教他骑自行车的...“

监护仪的警报声骤然尖锐。

医护人员突然加快脚步,推床几乎要跑起来。

张桂兰踉跄着追赶,破旧的布鞋在打蜡地板上打滑。

她看见那个年轻的主刀医生。罗医生大步走来,白大褂像战袍般在身后翻飞。

“家属止步。“

护士拦住她,手术室的自动门缓缓打开。

张桂兰最后看到的,是丈夫被无数管子缠绕的手无力垂下的画面,那上面还留着被钢筋划破的伤口,没来得及包扎。

门关上的瞬间,她膝盖一软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