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穷人的不幸像积雪一层压着一层(三)

攒了三个月没舍得花的硬币从口袋里滚出来,叮叮当当散了一地。

远处vip候诊区的家属投来嫌恶的目光。

这个浑身污秽的农村妇女与私立医院豪华的装潢格格不入。

“大姐,您坐这边等。“

有个实习护士好心扶她到长椅上。

塑料椅面冰凉,透过单薄的裤子直往骨头里钻。

张桂兰这才发现自己的袖子还沾着呕吐物,散发酸腐的味道。

她机械地搓着手,指甲缝里的黑泥在皮肤上划出细小的痕迹。

墙上的电子钟跳到14:30,是丈夫平时喝降压药的时间。

张桂兰摸索着从布包里掏出药瓶,标签上还粘着工地打卡机的磁条。

她突然想起什么,慌慌张张翻出老年手机,屏幕裂得像蜘蛛网。

“娘,建国他...“

电话接通瞬间,她听见老家堂屋里传来孙子的笑声,还有婆婆炒菜的滋啦声。

所有话都堵在喉咙里,最后只挤出半句,

“...没事,就是加班,晚饭别等我们。“

挂断电话,她盯着手术室门上那盏刺眼的红灯。

玻璃反射出她扭曲的倒影。

散乱的头发里还夹着工地上的木屑,眼角的皱纹里嵌着洗不净的灰尘。

这个画面突然让她想起去年收麦子时,建国也是这样蹲在地头,望着她被镰刀磨出血泡的手默默流泪。

“菩萨保佑...“

她攥紧从老家带来的护身符,褪色的红布已经被汗水浸透。

远处传来电梯到达的叮咚声,她触电般抬头,却只是几个穿着考究的家属推着鲜花车经过。

手术室的门依然紧闭。

张桂兰把脸埋进掌心,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

泪水冲开她脸上的尘土,在瓷砖地上洇出深色的斑点。

她想起早晨出门时建国还念叨着等发工资要给儿子买书包,现在却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生死未卜。

“你说过要带我去天安门看升旗的...“

她对着空气呢喃,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走廊尽头,罗峰透过观察窗看着这一幕。

他解开领口的手术帽,上面沾着零星的血迹。

王来好在旁边汇报Ct结果:

“硬膜下血肿范围比预估的大,已经压迫到脑干...“

罗峰没有立即回应。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个蜷缩在长椅上的身影上。

十五年前,也是在这样的长椅上,他守着母亲的手术室等到天亮,最终只等来一张死亡通知单。

“准备双极电凝。“

他突然转身,声音像淬过冰,

“这个病人,我一定要救回来。“

无影灯下,罗峰拿起开颅钻。

金属与骨骼摩擦的嗡鸣中,

他仿佛听见手术室外,那个农村妇女压抑的哭声正穿过层层墙壁,与十五年前的自己遥相呼应。

......

洽谈室的隔音门关上时,发出一声沉闷的“砰“响。

张桂兰缩在塑料椅边缘,双手紧攥着那个褪色的帆布包。

包带上还别着工地的出入证,照片上的丈夫笑得憨厚,与现在躺在手术室里血淋淋的样子判若两人。

王来好摘下口罩,露出疲惫的脸。

他刻意坐在离张桂兰稍远的位置。

二十年的从医经验告诉他,接下来的谈话需要保持安全距离。

“马上要开始第二阶段手术。“

王来好翻开病历,Ct片在观片灯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主要是清理脑部血肿,处理颅骨骨折。“

张桂兰点点头,干裂的嘴唇蠕动几下,却没出声。

她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包带,把上面“平安建筑“的烫金字都蹭花了。

“但是...“

王来好停顿了一下,这个转折词像刀锋般划开空气,

“手术只能解决骨折问题。至于神经损伤导致的瘫痪...“

他指了指Ct片上那团模糊的阴影,

“这个我们无能为力。“

“那怎么搞啊?“

张桂兰猛地抬头,方言不自觉地冒出来。

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白上布满血丝,像是被人突然推进冰窟里的猫。

王来好见过太多这样的眼神。

他调整了一下措辞:

“损伤发生在脑干运动神经束,就像...“

他拿起桌上的矿泉水瓶拧开,

“好比电线中间断了,再好的电工也接不上。“

塑料瓶在他手中发出刺耳的变形声。

张桂兰盯着那个扭曲的瓶子,突然站起来又跌坐回去:

“那他这一辈子就那样了?“

诊室里挂着的《神经系统解剖图》在空调风中轻微晃动。

王来好没有立即回答,他起身倒了杯温水推过去,

水面晃动的波纹映在天花板上,像一串破碎的省略号。

“可以这么说。“

最终他选择实话实说。

水杯被推得更近些,

“术后最好的情况是保留部分知觉,但自主运动功能...“

张桂兰突然抓住他的白大褂袖子,力道大得把扣子都崩开一颗:

“医生,您的意思是他这一辈子都躺在床上了是吧?“

她的指甲缝里还有没洗净的血迹。

那是丈夫摔下来时,她徒手扒开钢筋留下的。

王来好没有挣脱。

他闻到对方身上混杂着汗味、血腥味和廉价洗衣粉的气味,

这种味道他太熟悉了。十年前在基层医院轮岗时,急诊室里的农民工家属都是这个味道。

“理论上...“

他斟酌着用词,却在对方灼热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是的。“

这三个字像抽走了张桂兰全身的骨头。

她瘫在椅子上,目光涣散地望向窗外。

十七楼的高度能看到城市天际线,远处正在建造的摩天大楼上,塔吊像巨人的手臂缓缓移动。

她突然想起丈夫上周还说等那栋楼封顶,包工头答应发奖金。

“如果他真的能够好一点...“

王来好声音低下去,自己都觉得这话苍白得像张纸,

“那真的是奇迹。“

“奇迹...“

张桂兰机械地重复这个词,突然笑出声。

那笑声比哭声还难听,像是从锈蚀的铁管里挤出来的。

她哆哆嗦嗦掏出老年机,屏幕上是儿子幼儿园表演的照片。

孩子穿着小蜜蜂服装,丈夫在台下笑得见牙不见眼。

手机“啪“地掉在地上。

张桂兰终于崩溃了,整个人扑在金属桌上嚎啕大哭。

她的额头撞击桌面发出咚咚闷响,散乱的发丝沾满泪水黏在脸上。

从工装裤口袋里滚出几枚硬币和半包皱巴巴的纸巾,还有一张被血浸透的工资条。

应发金额4680元,实发3921.5元。

王来好默默退到门口。

作为医生,他清楚知道此刻任何安慰都是徒劳。

透过玻璃窗,他看见护士站的年轻护士们探头张望,又很快缩回去。

这种场景在医院太常见了,常见到连同情都成了例行公事。

“王主任!“

手术室护士突然推门而入,口罩上方眼睛亮得惊人,

“罗医生让您立刻回去!他说...他说神经反射弧有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