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穷人的不幸像积雪一层压着一层(四)

王来好浑身一震。

他下意识看向痛哭的农妇,对方却沉浸在绝望中,根本没听见这个可能改变命运的消息。

犹豫片刻,他轻轻带上门,对护士低声道:

“别声张,等确认再说。“

走廊的灯光惨白如手术无影灯。

王来好快步走向手术区,耳边还回荡着张桂兰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个被称作“奇迹“的词汇,此刻正在三号手术室里被罗峰用手术刀重新定义。

而与此同时,洽谈室里的张桂兰摸到了口袋里硬硬的小物件。

那是丈夫今早偷偷塞给她的巧克力,说是工地发的防暑用品。

锡纸包装已经被体温焐得发软,像极了他们逐渐融化的生活。

..........

无影灯将手术台照得如同白昼。

罗峰俯身在患者上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被巡回护士及时擦去。

开颅骨瓣已经取下,暴露的脑组织呈现出不健康的暗红色,像被暴风雨肆虐过的海面。

“吸引器。“

罗峰伸手,器械立刻落入掌心。

他的动作精准得令人发指,吸引头沿着脑沟回游走,吸除不断渗出的血液。

监护仪上的数字随着他的操作轻微波动,但始终维持在危险边缘。

王来好站在一助位置,双手捧着脑压板。

透过显微镜,他能清晰看到患者脑干附近的挫伤灶。

那里像被顽童揉皱的锡纸,神经纤维扭曲断裂。

作为有二十年经验的神经外科主任,他太熟悉这种损伤的预后。

“罗医生。“

王来好终于开口,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沉闷,

“血肿清除后,骨折的问题我们能解决。“

他停顿了一下,镊子尖点了点那片损伤区,

“但这个...即便手术成功,患者以后也是高位截瘫。“

手术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

器械护士偷偷抬眼,看见罗峰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罗峰的目光依然锁定在术野。

他的眼前却浮现出签字室里那个女人龟裂的双手。

那双手曾温柔地拭去丈夫脸上的呕吐物,指甲缝里还留着洗不净的机油。

她提到“家里的宝宝“时,眼中闪烁的不仅是泪水,还有整个家庭的希望。

“家属能够接受吗?“

王来好追问。

他见过太多类似的病例,那些家属从最初的满怀希望,到逐渐接受现实,最后在漫长的康复过程中耗光所有积蓄和耐心。

吸引器的嗡鸣声中,罗峰的声音异常清晰:

“未必。“

王来好皱眉:

“医学影像不会说谎。这种程度的脑干损伤,按照现有医学文献...“

“一切皆有可能。“

罗峰突然抬头。

护目镜后,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暗夜中突然点燃的火把。

王来好怔住了。

他见过这种眼神。

在医学院的解剖课上,在凌晨三点的急诊室里,在那些执拗地相信奇迹的年轻医生脸上。

但通常不出三年,现实的铁壁就会磨灭这种光芒。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

王来好在心里叹气,手上的脑压板却下意识配合着罗峰的动作调整角度。

医学的定律岂是个人能够改变的?

他想起自己经手的第137例类似病例。

无一例外都成了植物人或终身瘫痪。

罗峰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

电凝刀在他指间划出优雅的弧线,精准止血的同时,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王主任,你相信神经可塑性吗?“

“那是理论上的...“

“三年前约翰霍普金斯那例脑干完全横断的患者。“

罗峰突然说,

“现在能自己系鞋带了。“

王来好瞳孔骤缩。

那篇轰动医学界的论文他读过,但主刀医生署名是个缩写“L.f.“。

难道...

没等他细想,罗峰已经转向器械台:

“准备显微缝合线,8-0的。“

他的指令一个接一个,

“把冷藏箱里那支ntf-3神经营养因子拿来,还有术中电刺激仪。“

巡回护士愣在原地。这些都不是常规开颅手术的器械。

王来好更是震惊:

“ntf-3还在临床试验阶段!而且术中电刺激...“

“患者签过实验性治疗同意书。“

罗峰看向麻醉师,

“把体温降到32度。“

王来好突然意识到,罗峰早有计划。

从坚持立即手术到现在的非常规操作,这个年轻人根本不是在与死神抢病人,而是在挑战医学认知的边界!

“你知道失败意味着什么吗?“

王来好压低声音,

“医疗事故调查委员会会把你...“

“比起这个,“

罗峰已经接过药剂师递来的蓝色安瓿瓶,

“我更在意那个等在门外的女人,她丈夫承诺要教儿子骑自行车。“

他熟练地敲开瓶口,

“王主任,要一起见证奇迹吗?“

手术灯在罗峰的护目镜上投下冷光。

王来好望着这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后辈,突然有种站在悬崖边的眩晕感。

他想起自己选择神外时导师的告诫:外科医生最危险的,不是技术不足,而是狂妄自大。

但罗峰的眼神里没有狂妄,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笃定。

就像登山者面对珠穆朗玛峰,不是无知无畏,而是清楚知道每一个落脚点。

“准备亚低温毯。“

王来好突然对护士说。

他站到二助位置,声音里有什么东西苏醒了,

“我来配合你。“

罗峰唇角微不可察地上扬。

他手中的注射器针尖闪着寒光,缓缓刺入那团被认为不可修复的神经组织。

“记住这一刻,王主任。“

他的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

“今天,我们要改写医学教科书。“

监护仪上的脑电波突然剧烈波动,像暴风雨中挣扎的海燕。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罗峰将电极精准地放置在损伤区周围。

他的动作像是在演奏某种精密乐器,每个音符都落在生死线上。

“电流刺激,3毫安。“

罗峰下令的瞬间,手术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王来好死死盯着显微镜。

在电流通过的刹那,他发誓自己看到了奇迹。

那些被认为已经死亡的神经突触,竟然像冬眠的蛇感知到春雷般,微微颤动了一下。

.........

手术室的电子钟跳至15:47时,监护仪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警报。

麻醉师的手悬在肾上腺素注射器上方,眼睛死死盯着骤降到40的血压值。

“不是现在...“

王来好声音发紧。

他看向显微镜下那片脑干损伤区。

灰白色的神经束像被碾碎的电缆,医学教科书上明确写着:这种程度的损伤不可逆。

罗峰的动作却突然变了。

他放下常规手术器械,双手悬停在患者头颅上方十厘米处,闭眼深呼吸。

这个姿势莫名让王来好想起寺庙里准备挥毫的高僧。

当罗峰再次睁眼时,那双总是平静如深潭的眼睛里,竟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光芒。

“给我ntf-3注射器,还有显微电极组。“

罗峰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不是常规的那种,要带蓝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