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陈大哥

阿根有心帮助伯勤结交彦柏,所以带他进入左院的黑漆门。迎面而来是云母屏的照壁,过了照壁,陈彦柏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条黑石大道,两旁草木葱郁,大道的顶头,“金水堂”三个烫金大字在轩窗高门上熠熠生光。

“两江总制府”,哪怕已经成为了过去,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到了金水堂门口,阿根并不请彦柏往里进,只在廊下左拐,这时走来一个老妈子,阿根有几句话要与她说,便请彦柏稍侯,彦柏乘隙往金水堂里打量,只见大堂正中挂着巨幅百节长青竹图,彦柏跟厚匍见识过不少好东西,不看落款,就那苍劲青峭的笔法,便认出是板桥真迹。图旁一副对联,“长将静趣观天地,自有幽怀契古今“,下联旁边名讳是“涤生曾国藩”,顿令彦柏肃然起敬。

阿根与老妈子交代了几句,最末几句彦柏听的是:“三爷家里来了客,务去通报大爷知道。”彦柏琢磨这客应该是自己,这大爷莫不是贪财卖侄女的娄伯勤,心想通报娄伯勤做什么?自己又不是来拜会长辈的。这时阿根交代完毕,老妈子去了,阿根请彦柏继续前行,彦柏见他闷不作声地带路,便也不好相问,跟着他经过一段虹桥,转过一座偏厅,来到大门两扇花窗四围的小轩房,房中央的梁上高悬一块黑色的楠木小匾,上写三个标清小字“听雨轩“,顾名思义,这所在大概是听雨用的,左右两边半墙高的花窗,左边隔了座庭院,一树腊梅在庭中正凌烈开放。

阿根让人送上茶,客气地说:“陈公子,您先请坐坐,我这就去把三爷家小姐请过来与您说话。“

彦柏微笑:“那就有劳你了。“

一时眼前无人,彦柏起身,独自在这古色古香的空间里四处顾看,在今日上海,这样的人家已经不多了,顶传统的中式布局,处处留白,处处意境,对比陈家的西式洋房,摆满了远道而来的舶来品,倒显得有些俗不可耐了。

这令彦柏想起了父亲,崇了几十年洋的厚匍,这段时间突然尚古,今日若是他来,见了这座宅子,摆放着这样有年头的家具,陈列着博物馆似的古董名画,不知道眼馋成什么模样。

“陈公子,三爷家小姐这就到了。“阿根悄没声息地出现在廊下,在长门外把话递进来。

话音刚落,从那座连接金水堂和听雨轩的虹桥上,迤逦行来娄虹影,她在家的装束,是一件几乎曳地的长黑裙,一件藕色半新不旧的斜襟短袄,一头长发并成一条长辫,在她身后伴着她行路的脚步摇摇晃晃。

这装扮,起码追溯到二十年前去,可彦柏看来,非但不过时,简直耳目一新。

虹影迈步进门,他扶扶眼镜整整装,迎了上去。

“陈大哥。“虹影点头致意:“您是丽芬的哥哥,我称您一声大哥,希望您不要见怪。”

“这么客气,不敢当的。你称呼我彦柏便好。“

“那怎么好意思呢?“虹影说着话,请彦柏坐在右边的花窗下,她自己,横亘了这不大的空间,在左边花窗下的太师椅上入座,她那裹着藕色绸缎的肩头,正横出那枝凌烈开放的梅花。

“我们这里不比您府上,不那么暖和,请您担待。“虹影见彦柏一件驼色羊绒大衣在室内不肯脱掉,抱歉地说道。

她说话客气,姿态也拘谨,这不符合彦柏的设想,他笑着拉近距离:“你千万不要见外,我一向听丽芬提起你,所以对于你,也算得是不熟悉的朋友。你不要一句一个您啊您的,我虽痴长你几岁,自己还觉得和你是同辈。”

这话说的,虹影应也不好,不应也不好,只含糊过了,她对陈彦柏的突然出现有些诧异,心想要来访友的话,应该是丽芬,不是他,于是短暂地寒暄天气,又让他喝茶,后问道:“丽芬还好吗?”

“丽芬….?“

”她怎么了?“虹影看他脸上有x犹豫:”没事吧?这些天没见她,怪想她的,可是我这里既不方便外出,也没法打电话,寄信又太慢….“

“这些我们都知道,你行动不自由。所以丽芬….”

话到这里又打住,因见她肩头腊梅枝映衬的玻璃上,有光影晃动。他今天跟着阿根在这府里走了一路,对这家大业大的空壳子已有自己的看法,丽芬说虹影说句话都是有人监听的,他不得不小心些,何况这轩房为了避免男女寡居一室,大门洞开着,难保那领路的下人不在门边听壁角,他起身往虹影走,虹影忙离座相迎,他走得近了,她心里不觉鲁莽,起开一个步子要隔些距离,陈彦柏举手示意让她别走,在二人只有半臂之距的时候,他鼻子闻到了她衣服上熏的兰花香,他自己的心,就像那日清晨在客厅里见到她那样,别别地跳动起来,他心里欢喜地很,把声音放了很轻,和风似地送到她的耳朵里:“所以丽芬是想请你出门透透气,她和二娘好不容易约到了那唱戏的老生叫什么...严...幼成的饭局,她说你闲在家里也是无聊,况且那天看戏你也在,她很想让你参与。但她月头打电话过来,连你的声音都没听到,大概上次下雪天勾留了你,堂上有些怪罪,因此这次由我出面,借口是传讯和问候,就说她…”

这样两相对立,说悄悄话似的,虹影原有些抗拒,可是他的话,她一听,确实不能光明正大地往外提,她正凝神听到要紧处,门外忽然传来阿根的声音:“呦,大太太来了。”

紧接着:“三爷太太,您也来了。”

她们怎么跟来了,虹影忙离开彦柏,往门口走去,彦柏回身,只见一位穿大红锦缎袄子的中年太太,带着两个丫头,在廊下门口站定。她身后,另有一妇人,年纪不大,最多三十有余,面容十分憔悴,走路若弱柳临风,一吹就散似地,她身后,有个老妈子亦步亦趋。

虹影径直到那憔悴妇人身旁,一手扶过,道:“妈,你怎么过来了?”

又向那穿红缎袄太太平平袖:“大伯母,倒麻烦了您的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