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生意

虹影在房内,外面的喧哗听得一清二楚,没多久院内一片寂静,云珍、母亲,甚至李妈都跟着阿根往大伯那边去了。她走出房门,在檐下向前张望,已是黄昏时分,残雪依旧,房内的灯,电压总不稳定,明一会暗一会儿的,有人在争吵,有一个人嗓门特别高,听上去像是大伯,这是自然,那些彩礼,他吞进去容易,吐出来烦难,总是要费些周章的,她靠墙站着,这些声音,如那忽明忽暗的灯光似的,陆陆续续传到她的耳朵里,她心里平静的很,天色渐渐往下沉,来了阵夜风,刮起了残雪,雪散成沙一般在她眼前飞扬,她方始觉得骨子里的冷,像温度计泄漏了的水银,顺着腿,顺着脚,无声无息地渗入她软缎棉鞋踩着的黑砖地里去。

母亲又躺下了,请了谢全安来看,说这心衰的老毛病,看是看不好的,性命暂时也无尤,只能慢慢吃药,慢慢熬。

“不要再折腾了。我认命了,接下去的日子,可不是慢慢熬吗。”在虹影提出要带母亲去医院看西医的时候,母亲摇摇手,苦笑着这样说道。

“熬就熬吧!指望你有个好归宿,没想到,这钱家中途变了卦…”她说着说着,脸色眼见得白下去。

钱家拿在台面上的退婚理由,是送虹影四少爷的八字回吴兴老家报族谱的时候,才发现虹影的名字与上五辈的姑奶奶重名,那位姑奶奶据说十二岁就暴病身亡,这是极大的不吉利,钱家断然冒不起这个风险,所以哪x怕损失部分彩礼,也要坚持退婚。

这得多谢钱家平说到做到,帮了虹影一个大忙,就是退婚的理由听上去有些晦气。

“呸呸呸!天下重名九十九,怎么就不吉利了?”李妈忿忿然道。

“我们家囡囡,八字好得很。张瞎子说,囡囡从十八岁开始,要交四十八年的好运,福寿齐全,子孙满堂,他们钱家退了这桩婚事,是他们没这个福气,不是我说,他们的家运,也快走到头了!”

李妈站在檐下对着寒风骂,并没有什么人理睬她。

人穷车马稀,母亲病了好几日,那一日可以起床自己喝粥了,云珍才受了大伯的命来探望,刚开始是一阵抱怨,说好好收下来的彩礼都打了水漂,已经置办了这许多衣服首饰,本钱都回不回来,真是不上算。

“原来是桩买卖?”虹影在一旁看书陪母亲,听到这里,视线不离书本轻声说道。

因为心里有鬼,云珍罕见地红了脸,只当不听到,转身对母亲嘘寒问暖。

母亲那日匆匆赶到大伯院里,听到钱家与大伯关于彩礼的争执,话里话外她也猜到些端倪,心里虽然凉薄,却也不见得再凉上一层,因为她对他们,原本就没有任何寄望。

“也罢!他们既有这一层顾忌,勉强嫁过去,吃亏的是虹儿。”她喝完粥,漱完口,拿着帕子拭颊,有气无力地说道。

“还好。”她想了想,又字斟句酌地说:“三千彩礼,他们收回去八成,留了六百,算是衣服首饰的赔偿,我这边倒是没贴什么钱进去。”

这是把账本亮出来了,由不得云珍胆战心惊,他们那边贪下去的七千只还给人家五千,钱家虽然不满意,但是娄伯勤私下里威胁说,惹得他火起,把钱家四少爷活死人的消息捅到报社去,对记者说,钱家诈婚,抹黑容易辨别难,到时候上海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看钱家的脸面如何下的下去。

“虽然如此,总是倒霉。”云珍转了话题道:“你说这以后,被退了婚的小姐哪里找婆家去?”

“妈,我想继续读书。”虹影搁下书说。

“还读书?都读成老姑娘了,更嫁不出去了!”云珍道。

虹影听了,脸上木无表情:“也没有谁说一定要嫁人,我毕了业,可以在社会上做事….”

“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还不快回房去。”母亲打断她。

虹影走出门外,依然听得云珍琐琐碎碎的嘀咕声。

“我看还是快把姑娘嫁了吧,再读书读下去,人都读野了。趁钱家退婚的事还未闹的沸沸扬扬,名声不至于太坏,在婆家面前也擡得起价钱来……”

这是做生意上了瘾,把她一遍一遍地交易,赚个空头价,虹影终于忍无可忍,她回到房内,啪地一声关上房门,震得檐下晾手帕的李妈吓一跳,捂住胸口大叫:“做啥啦?拆房子啦?”

就算拆了房子,也要想办法离开这个家,虹影暗下决心。

农历十二月十五开始,家家户户进入了准备过年的流程,特别是娄家这种旧式人家,从这天开始到正月底,别的不说,家和万事兴这一条是要谨遵的,一个家庭,切忌不能发生口角,否则下一年,一年的不顺。

所以十二月头里丽芬电话来约虹影出去玩,淑婉就不肯;但十二月十六那天,陈家的车又停在了“两江总制府”的牌坊下,不过从驾驶座上下来的,是一位穿着笔挺西服外套英制羊绒大衣的青年男子,他那落落大方的举止,惊动了大伯的身边人阿根出迎。

“请问这是娄虹影小姐府上吗?”

“是,请问您找哪位?”话一出,阿根就觉得自己多问,问娄虹影,自然是找娄虹影。

他精明的眼睛往青年男子身后的汽车一瞄,认出了是之前来过的庞蒂亚克路星。

事隔多日,娄伯勤已经打听清楚,虹影同学陈丽芬的父亲,这辆豪车的主人,是大通银行董事陈厚匍,同时兼任沪上银监会的理事,上海乃至全国银根的四分之一,在他的眼睛面前流过,可说是当今金融界的红人。

“想不到她有这样的同学?那可是守金库的人啊!只可惜不能结交。”伯勤鸦片抽舒服了,感概道。

这可是财神,由不得堆出一张笑脸,阿根即时道:“喔唷,您看看,我这脑子,您问起娄虹影小姐,准保是找三爷家小姐,就不知道您是?”

“鄙姓陈,名彦柏,我是娄虹影小姐同学陈丽芬的哥哥。”

“哦哦哦!陈大公子,幸会幸会,请跟我来!”阿根展臂,让彦柏往里面请,彦柏原想他只是传句话,一想进去认认门墙也好,于是跟着阿根穿过牌楼往左拐,这一条巷子十分宽敞,左边院落红楼小亭住着娄伯勤,对面的平屋属于虹影和她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