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泥浆

“呜…”江上的行船每过一个渡口,鸣一声汽笛。

他带她穿过这一片茅草,前面是江堤,这是容易豁缺的口子,堤岸造的高,堤上无别物,向上望只有不明朗的天际。

没有台阶,只有用巨石垒起来的斜坡,他率先走上去,回过头来,风吹散了他用英国发蜡梳得整整齐齐的短发,他跨出一条腿,黑色的长棉袍斜侧着,多么颀长的一个人。

向她伸出手掌,他说:“上去吧,上面的风景不一样。”

他的手,粗活细活从来不沾的,公众所熟知的用处,或隐藏在白色的袖子下,或套着箭袖,在舞台上配合音律剧情指东话西。但这并不表示他的手指软弱无力,相反地,他握住她的手,这次握的很紧,她穿着皮鞋穿着旗袍,走这样的路有些吃力,因由他一径拉着,虎虎生风地往上去。

“很快就到了。”他说。

她点点头,两条长长的辫子与红色的围巾一起,在风中飞扬。

“就是这里。”他把她拉到堤岸上,手一推,像是推开了一幅画,她见识了有生以来没有见识过的开阔风景。

“嚯!”她不禁惊叹一声。

江风送江水,船在江水中游,越过船,越过这浩殇的黄水,是广袤无际的土地,望过去,再望过去,那里连煞风景的电线杆子都还没有拉起来,只有苍穹,和土地连在了一起。

“没有人,是不是?一个人没有。”他有些兴奋地说道。

有的,她强抑制着一颗跃动的心,说,有你还有我。

“那是自然。”他笑道。

她也笑了,她不知道自己心里为什么这样愉悦,她的目光从他英俊的笑脸转移到一停不停流动的江水,又从江水转到云卷云舒的天际,又从天际望向那看不到尽头的土地。

牌坊、弄堂、屋檐、挂着“陈宅”二字的洋楼、蓝维霭路圣保罗的铁门,如风一般掠过,世界如此之广阔,如此之荒芜,广阔荒芜到不用有任何的顾忌。

“我想说说话。”她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他没有接口,为了不打搅她,他原是握着她的手的,轻轻地放了下来。

可是她说不出来,她作势几次,才发现说点想说的话那么困难,她经受的一切,长年累月积攒下来,像一路淌过来的淤泥似的,滚成了硕大的泥球,堵在她的喉咙口,她约束惯了,张开嘴一个音都吐不出来。

“那么,喊一嗓子吧。”他说。

她张了张嘴。

“啊…!”

她惊奇地很,确定自己嘴里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啊!啊…!”

是他,张开嘴,昂着头,对着江水和天空大叫大嚷。

“嗯…”她腼腆地,羞涩地,怕人听见似的。

他转头向她笑,然后嘴比她张的还大。

“嗯……呵…”

他手放上了她的肩膀,低下头来,在她耳边,他喉咙里放出一声巨响。

“啊…,啊…啊啊…!”

肺像个气球,鼓涨到极点,然后从胸腔、声带、嗓子往外倾泻而出,她第一次觉得人的嘴巴原来具备出口这个功能,风从她的嘴里把她的淤泥接手过去,人是有限的,世界是无限的,人不能承受之重,在空气中、江水中、嬉戏玩闹的风中,过眼云烟一般无足轻重。

快活哟,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快活地眼泪都快从眼眶里流出来了,他低下头,她百感交集而无所防备地看着他。

他把她拽入怀内,用手托着她的后脑勺,他似要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她消瘦的肩膀上,他的嘴急促地覆盖下来,他问过她,她说不怕,所以他暴风骤雨式地,一点余地不留地,把自己的气息和味道输送了进去,他让她的“啊…”滚进他的肚子里去,和他的那些经年累月淤积下来的泥浆融合在了一起。

犹自不够,左手圈到她的右肩上,右手横过她的腰,他把自己犹如一件戏服似地裹在她的身上,他让她见识到世界这么大,还让她明白,人可以不用思想,没有思想的身体,像一片云,轻轻松松地浮游在空气上。

呼吸是自己的,喘息也是自己的,他双手捧住她的脸,额头顶在她的额头上。

她晕头转向,天旋地转,一切是预知的,一切却又是完全无法预知的。

“虹影。”他低声叫她的名字。

“我没办法啊,我自昨天你离去,就一刻不停地想你。”

她怔怔地看着他。

一刻不停,他终于说出来了,梦里都在想,她穿了纤巧的旗袍,坐在沙发上,像是在等他,这景象和眼前的她缠绕在了一起,她身上那件蓝丝绸夹棉旗袍,领子俏生生地支在她秀丽的脸下方。

则情丝缠绕,叫人怎生得好,这是小生青衣们唱的戏码,他一个工老生的,演的是家国情仇、帝王将相,很少儿女情长,最浪漫的不过是那一朵斜插着的海棠花,需要人来打发。

她怔怔地瞧着他,眼珠在流动,可是她这个人,像从没见过似地瞧着他。

他x忽然意识到,现实生活中,他不是帝王将相,女主角不需要仰慕他;她甚至不是他的戏迷,不会心甘情愿把他堵进电梯恨不得一切都献给他,她惶惑地低下头去,他疑神疑鬼地又觉得不妥当,虽然刚才在车里她只是轻轻地推开他,她说她不怕,一路地跟着他走到了这里。

“我……”他放开她,就像手上原本隐含着刺,这会儿滋生了出来。他的思想在脑子里纵横,如果他唐突了她,情况将是多么地不好收场。

“我抱…”

“歉”字没说出来,怀里有轻柔地冲击。

“幼…幼成!”她叫了两次,才有勇气把他的名字叫出口。

“我们…”她轻轻地,轻轻地声音放在他的心口上:“.....不应该这样的。”

她把脸贴在他黑色棉袍的面子上,只有贴上了,她才知道,这面料用的是哑光的缎,素色无花纹,贸然看上去,跟普通的棉布一样。

回到车上,才发现已经过了两点,他的且不提,她的旗袍上、鞋上沾满了泥点子。

“这可怎么办?”她拧起秀眉:“回去怎么跟他们解释?”

“就说你被严幼成拉到郊外,肆意…”

她擡眼望望他,她虽然年纪小,却总有让人不敢亵渎的威力,他把后面轻佻的话吞了回去。

“其实也没什么,你说是不是?”他改了口说道。

*新鲜的、热乎的、刚出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