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停留

还真不如那个植物人呢,至少植物人不闭嘴也得闭嘴,虹影情不自禁生出这样的刻薄想法,直到陈彦柏消失在视线中,她才浅浅地松了口气。

陈丽芬穿上最新洋装,叫了辆差头,往连升班所在的辣斐德路而去。

昨晚中场休息的空档,丽芬办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她在女士盥洗室里头听女戏迷们聊天,得知不管风吹雨打,严幼成每日上午七点到十一点之间一定会坐镇连升班辣斐德路本部,有戏对戏,没戏练功,然后审阅戏班事物。

老话说,穷在债里,冷在风里,今天风特别大,连升班处在一个三角区内,一些树簇拥着一套独立的院落。若是其他季节,想必浓荫遮盖了白墙,是好一处雅致的风景;可现在,只有席地的风和那几片坚强但不禁冷风摧残锈迹斑斑的树叶,一片一片在空中飞来飞去。

落叶照拂着十来位等在“连升戏班”牌匾下的年轻的姑娘们。

这些姑娘,大部分跟丽芬一样,都是学生。现在是寒假,有这个闲也有这个心,她们不为了见幼成一面何必遭这种罪?风吹起新烫的头发,大衣衣角也掀起,露出她们鲜亮的镶了金丝银线的旗袍底。

要与众不同,才有可能得到严幼成的青眼顾睐。丽芬看一下自己身上的装扮,细呢的灰红格子西服套装裙,外罩一件胭脂灰大衣,头上戴一顶红帽子,汽车的后视镜里,照映出红帽子下方一抹烈如火焰的红唇,她自忖这一身打扮,不亚于任何一部时髦电影中的女明星。

天实在是太冷,她开了点窗,冷风汩汩涌入,她赶紧关上窗,对差头司机说:“就在这儿等,我多付你钱就是了。”

看一眼腕子上的瑞士女表,已经十点四五,她踮着高跟红皮鞋的脚尖,离十一点严幼成离开连升班就差十五分钟。

快来了,快来了,车窗外等候的姑娘们互相鼓励。

这世上再没有严郎那般自律的人,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情,那准头,简直可以当钟摆来用。

这是昨晚在女士盥洗室听到溢美之词,听得丽芬也纳闷,这严幼成,当真是这世界上第一个完美无缺的人?

然而当幼成昨晚出现在翡翠饭馆的包厢门口,迈着不徐不急的步子,他拿下头顶的帽子,对着在座的几位,笑也不做大笑,只轻微地抿了抿嘴角。

心被他拿走了,命都愿意给他!

何况他还向她这儿望了望,眼里的光,像是浓云密布的夜空,突如其来地闪出一颗星来,待她再去捕捉时,已经杳然无踪可寻。

来了来了,正在她沉坠回忆难以自拔的时刻,外头响起一片嘈杂之声。

她赶紧拿了包下车,差头司机急道:“小姐,请您把车资清一清。”

“我回程也用你,你且在这儿等。”

连升班的那两扇已经贴了春联的门大开,前头是大家熟悉的经理富大庆,后头是穿一身黑棉袍头戴黑礼帽鼻梁上架一副黑色铜钱眼镜的严幼成,他今天有些略微的不同,丽芬定睛分辨了个仔细,发现他脖子上围得是一条暗红色的围巾。

这令她想起了虹影冬天必备的红围巾,樱桃色,衬得她最好的朋友嘴唇跟蕴饱汁水的樱桃一样鲜红。

“严老板!”

“严老板!”

“严郎,严郎太帅了!”

姑娘们尽管保持着文明,这时候也摩肩接踵。

丽芬不愿意挤上去,落落地她站在这一群人的最末尾,她的一点小心思,在众人之中,最重要的是与众不同。

“呦,这么冷的天,您各位还在这儿等,真是过意不去了!”大庆点头哈腰地说。

“严老板,您给我写几个字吧?”有人递上本子。

幼成停下脚步,摘下皮手套,沙沙写了几个字,问那人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吗?”那人激动的语无伦次:“我,我叫,叫美丽,方美丽。”

与美丽共勉,严幼成。

幼成龙飞凤舞,一气呵成。

“啊…!”

人群中方美丽幸福的叹息,姑娘们凑过去围观严幼成的墨宝。

这字真好看啊,我也该带本本子来的,都在这样说,丽芬看见幼成往这一队人的末尾行来,她的心急剧地加速跳动起来。

她可不要什么签名,她是来跟他说话的,如果可能,约一次单独见面的机会。她自忖与他已经有了渊源,可是眼见得他越来越近,她的信心却像漏筛子一般地漏走了,她甚至不确定,幼成是否能为她停留半步。

幼成看到她了,目光已经触及到她的方位,但是他并没有加快也没有减缓步子,他是没认出她来?还是根本不想理睬?她这时候幡然醒悟,他和她的渊源,不过是众人在场,喝过茶,吃过饭,单独的话都没有说上一句。

甚至不如虹影这个木头小姑娘,虹影当日在后台,笨手笨脚地撞翻了一堆红缨枪,惹得幼成亲自上前问候。

“严,严老板…”

幼成像是没听见,倒是大庆认出她来,笑道:“呦,陈小姐,昨晚刚见过,今天天这么冷,您怎么也来了?”

陈丽芬,虹影的同学,幼成心头一动,他存心让她说几句话,便回过身来对她言道:“陈小姐可是有事要找严某?”

“没,没事…”果然他记得她,丽芬脸都红了,衬着红色帽子下一张x血色旺盛的脸艳若桃李,她个子不高,幼成对她而言,简直居高临下,她挺起胸膛,傲人的曲线就是大衣也遮挡不住。

“我是...是...经过,是想来看看…看,能不能见到严老板。”

“这不见了?您运气真好。”大庆笑着说。

她也笑,幼成神情没什么变化,只是问道:“昨晚回去,一路可算顺利?”

“挺...挺顺利的,天...黑,路上没车,我们回家只开了十来分钟。”话说多了,她信心就回来了,话说的越来越顺,她甜甜地笑着,心想,我陈丽芬从来不是胆怯之人。

“怎么,她昨晚和严老板吃饭了她什么人呀?”旁边人又妒又羡,不由窃窃私语。

这好比一群人争先恐后抢百货公司新到的只此一件的孤品,陈丽芬拔得头筹,自觉浑身上下,散发着众人不敢逼视的光芒。

*读者有没有上海人啊,差头是出租车,现在还在用,之前好像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