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毛巾
“进得房来门关定。”凤姐唱。
他的目光跟那翩然的身影而去,心刹那间便空了,唱道:“叫声凤姐你别走远。”
“严幼成是不是唱错词了?”老听这戏的观众每个字都记得分明。
大庆端着茶壶在幕布旁,听到这里心都揪起来了,心想,爷啊,你可别犯糊涂啊,别因为个女的,把自己多年打下来的江山给砸了。
后面是一系列对白,他回过神来了,底子到底深厚,不显山不露水,演的不偏不倚。
还好,只是开了个小差,大庆擦去额头的冷汗,回头吩咐小路:“快,截住她,别让她走远了。”
盥洗室的灯光,总不那么明朗,她洗把脸,擡头照镜子,水珠子在脸上颤巍巍地呆着,稍微动一动就要晃落下来。
剧院里的掌声笑声在这偏居一隅的女士盥洗室依旧能够听的见。
“任你上天到地下,为军的赶你到天涯…”
是这句词,让她再也不能安坐下去。
像是专门唱给她听的一样?
不是啊,她想,他没有赶着她,是她自己心甘情愿来的。
原因之一是为了避开陈彦柏,原因之二…
她想见他,离开他就想回头,进了陈家的门,看着陈彦柏把她的大衣挂在衣架上,她走上了楼梯,在午睡的丽芬身边轻轻地躺下。
原因之一是为了原因之二服务的。
赫!她不知道自己是颓丧还是兴奋,是羞愧还是喜悦,唯一可确认的是罪恶感深重,台面上叠放着一摞卷成卷的干毛巾,她拿过一卷,铺盖在脸上。
挥之不去,好像空气,塞责了她接触的所有空间,他在舞台上唱,第三排,隔得不甚远,他的目光,好似藤蔓,缠在她身上。
坐不住啊,顾倚清、陈彦柏、陈丽芬、富大庆,这些人林林总总,把她脑子搅得那么乱,他一出来,她心说,这些都是不应该的,可是心一壁这样讲,一壁像春天的蒲公英,风一吹,四处乱散,所人的人那么疯狂,她比他们还要疯狂。
“你喜不喜欢我?”他挺刮的鼻子架在她的鼻梁上
喜欢!喜欢!喜欢!幼成,严幼成,谁能不喜欢你呢?上天注定,你的存在,就是让人的喜欢有地方安放!喜欢的心在腔子里乱跳,喜欢的灵魂失了窍,喜欢就像是污泥潭子,让人陷下去,陷下去…
她把擦过的毛巾扔在一旁。
脚下的地板在震动,她在二楼,那是一楼观众的掌声,戏院得造的结实些,否则那铺天盖地的热情足以把戏院掀翻。
世道艰难,人心疯狂,她比他们更疯狂。
戏应该收场了,得去和丽芬汇合,得去赴他们的饭局,有那么多人在,他能怎么样,她要把自己的疯狂关在笼子里,她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襟,在门口深吸一口气,开了门出去。
门口有个男孩等着她,至多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穿了件不合身的长衫:“娄小姐,劳您驾,请移步休息室。”
“严幼成,严老板,严老板…!”
演员在谢第二次幕,他们列成一排,高高的严幼成像是根中轴,市长、医院院长,凡是有头脸的人都上台与他握手,记者们聚到台前,镁光灯闪得人张不开眼。
市长在专人的护送下离去,鲜花扔满了舞台,幕布拉上了,风流倜傥的严幼成消失在幕布后面。
“严幼成,严老板,严老板…!”
观众不肯移步,期待着严老板的第三次谢幕。
幼成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他一路走,一路脱蓝袍、武生巾、白底靴,一项项地往后扔,他扯开勒头,浓密的短发飘散开来。
大庆一路跟,一路接,路上人人见了幼成,道严老板好,严老板您今天这戏真不错,绝!幼成不说话,只大庆满脸带笑的与人一路寒暄。
“他这上赶着,干什么去啊?”见幼成穿着白色的里衣推开后台的门向休息室的方向走,烟生问道。
“不知道,看着很着急似的。”她新请的保镖之一说道。
“您别着急,我让小路看着她呢,跑不了。”出了门一条长通道,直达休息室,口子旁竖着一块牌:严老板专用,非请勿入。大庆确定没人听得见他们的谈话,开口说道。
“不是我啰嗦,我们可是商量好的,这是为了遂您的心意。但是您可千万记住了,火候得掌握好,话也要与她说好。您现在是如日中天,万众瞩目,哪怕有一点点荒腔走板,我们都吃不消。”
“陈家那两位姑奶奶,我这边会派人拖牢。先让她们见见宋烟生,消磨掉半个小时,然后送去翡翠饭馆等;您这边注意点时间,最多一个小时,太长了,容易露馅。”
一路都是大庆的言语,幼成一字不吭,他刚才下场的时候,就有人给他递上热毛巾,他用来抹去脸上的妆,这时候毛巾变冷了,却还在他手里,通道的尽头,是休息室里屋化妆间的暗门,他脚不带停的,把毛巾扔给富大庆,推门走进去。
“老板…”大庆嘴里的“板”字未落地,门里面传出落锁的声音。
小路等在外间会客厅的门口,听到声音,探头张望,幼成从里屋走出来。
她坐在沙发上,白天的旗袍换掉了,上身一件水红色扣腰短袄,下身一件黑昵百褶裙。
小路知道里面没他的任务了,外面还有事等着他,他弯弯腰,开了门出去。
幼成上前,把这道门的锁也落上。
她没说话,在沙发上甚至位置都不挪,她只是仰着头,又恼又恨含羞带愧地看着他,看他大踏步地来到沙发前,妆没卸完全,通天的一抹红还遗留在两道浓眉中央。
“你这是打算劫持我?”她在他的小腿贴在沙发边缘的时候这样说道。
她惯常静水深流的眼睛里,水流荡漾在水面上,她像是哭过了,或者即将要哭,她只是倔强地撑在那里。
“我考虑过了,我们之间不合适,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我不知道你今天为什么要这样做,送什么戏票,请什么宵夜,说什么人不风流枉少年,你以为我和你一样,把这些都当作儿戏…”
“戏”字淹没在她的喉咙口,也淹没在他的喉咙口,他旋风式地俯下身子,托起她的脑袋,粗暴精准的把她的嘴巴堵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