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牌坊

“她自己倒陷进去了!”丽芬道。

虹影茫然无所表示。

“哈,虹影,你没在听。”丽芬又掐了一下她的手臂,这次是提醒:“我是说,我二娘陷进去了!”

陷进

“陷进戏里面去了!”丽芬睁着圆眼睛道。

”啊…..”虹影应着,是啊,刚才讲到丽芬父亲拾起了看戏的爱好,丽芬那时髦的二娘也看起戏来了,丽芬是摩登派,对一切中国古典统统排斥!这么说,这个寒假,丽芬的确少人玩耍。

丽芬是孩子,孩子一个人独处,是不成就的。

“她呀,不陷则已,一陷下去,沉头没脑,拔都拔不出来。这两个礼拜,她简直疯了,只要有戏,她场场到,还赶别人的堂会,赶堂会不算,居然学人家请戏子吃饭。可惜呀,她迷的那个角儿,姓严的,她嘴里的严郎,小严老板,一点都不买她的帐,每次饭局都是一场空!她没办法了,看完戏去冲人家后台,可人家名角、大角,防卫森严地很,哪那么容易冲进去的?所以到目前为止,她一次都没有成功过!哎呀,她一个无所事事的人,现在竟是我们家最晚回家的人,一直到晚上十一点,看完戏,后台冲刺又失败,还意犹未尽,满面红光地敲我的门,对我说,丽芬,你真该和我一起去,去看看小严老板的戏,哈哈,她便拖着戏腔唱出来,一见小严啊..x...误终生…..”

丽芬说得很热闹,数落人绘声绘色,临了模仿起她二娘的戏腔,声音憋得跟快断气的耗子似的,虹影听着,噗次一声笑出来。

虹影一笑,丽芬也高兴,她道:“嗳,虹影,你知道那小严老板吗?现在可红了,申报经常刊登他的照片,据说多少小姐太太为他死心塌地,排队都排到了外滩边。”

虹影摇头:“我不知道,我又不看戏。“

”你不看,你妈看啊,你不是说,你妈最喜欢戏?“

”我妈好多年没看戏了,爸爸过世后,她就不大出门。这一次,大概快有一年没走出过娄家的牌楼了。她现在只是听,听的是我爸生前罗致的昆曲唱片。再说,她是苏州人,总觉得昆曲才正宗,有点不大瞧得上京戏。“

原以为昆曲京戏是两兄弟,都是慢吞吞咿咿呀呀熬死人不偿命的东西,想不到这里头还有讲究,丽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时有人在她们头顶上说:“你们再不走,我要把你们锁在学校里头喽。“

二人这才发现已经走到了校门口,看门老王一手溜着一圈钥匙,一手叉腰站在侧门口,专等她们四腿一迈,就关门大吉,这们冷的天,窝在门房里煨小火锅才是正经。

侧门旁的廊柱下,悬着一盏煤气灯,昏黄的光线显得如此明亮,令虹影仰头观望,方才天幕中还带着几丝橘黄,现在转成了一色的蟹青,时间过得真快,她们俩的这一番闲言碎语,把天都走黑了。

和丽芬一起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不,哪怕没有丽芬,在学校的日子,总是好过的。

唯其回到家,唉,她又暗自重重地叹起气来。

“哐铛!“一声,侧门落了锁,虹影回头,再一次顾看夜幕中错落着几盏路灯的校园,一肚子依依不舍。

也许这是她此生的最后一个寒假,以后再不能踏入这扇小侧门。

然而当她掉转身子,面对着学校门前那条行人少至、冷冷清清的大马路,举目只见煤气灯的黄光,西北风倒是刮了起来,落叶满地狂舞,虹影不舍之余,又焦急了起来。

“丽芬,我真要走了,就此别过吧,我祝你寒假愉快!“虹影松开手臂,任丽芬挽臂的手松开,她倒退两步,像是要走,又停住:“丽芬,我也许,也许....会给你写信的。”

虹影的脾性素来清淡,心里有事,轻易看不出来,嘴上也不说出来;丽芬和虹影处得好,是因为一个浓烈的像酒,一个内敛的像茶,且是淡之无味的茶,所谓相得益彰,取长补短,可现在,虹影这杯茶,像是茶叶放多了,颇释放出她沉重的劲道来。

“怎么了?虹影,你有心事?“

订亲,离校,结婚,再不相见,也许,这一切都只是也许,虹影犹豫了一瞬,说道:“没什么,我会给你写信的。”

“为什么写信?”丽芬道:“你家不是新装了电话吗,我们打电话。”

虹影不说话,风刮起她长辫旁的碎发,她把肩上散开的红绒线围巾往脖颈里紧绕了两圈,把一张脸盖住了小半,在那红绒线后面,她咧开嘴冲丽芬微笑,又举起戴着同色红绒线手套的手挥了挥,转身向着这条街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刚起始是慢步地,风刮得一发猛烈,她加大了步子,煤气灯的光线有限,她纤细而高挑的背影即将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丽芬忽然想起,跑几步叫道:“虹影,你要不要再等等,等爸爸的司机到了,我让他转道送你回家!”

“不用!不顺路!“

静安寺后面有一带房舍,原是前清两江总制娄贯庆老爷的府邸,自帝制消亡以来,娄家日渐式微,到了虹影父亲这一辈,连绵的宅邸被改建成几座可独立分割出去的弄堂。毗邻街口的一侧,卖的卖,租的租,都分派了出去。娄家自己的后代,一共几十号人,把余下的地圈起来,人总是念旧的,何况旧日曾经辉煌。那座花岗柱红木制的牌坊终究不舍得变卖,动用了一部分租金,把它移过来,横骑两座弄堂中间,上头威武五个大字,两江总制府,似乎能给消亡的家业增添点希望。

虹影前脚刚迈过门牌坊,李妈便急匆匆地迎上来。

“囡囡,你到这个时辰才回转来,是要急死小姐啊!”

李妈,本名彩芝,是虹影母亲的陪嫁丫头,如今年纪大了,叫彩芝不为相宜,于是大家都改称她为李妈。李妈是瞧着虹影从娘胎里爬出来的,囡囡这个爱称,从小呼到大。

“急什么?说了不要等我的。”虹影懊恼地说。

李妈把虹影的书包接了过去。

“怎能不等,这么晚了,一位小姐….”

又絮叨上了,李妈是母亲的留声机,母亲的话她刻在脑子里,逮着机会就对虹影播放一遍。

“还让不让人清净了?我是去上学,又不是打仗去。学校里总有事情,我有同学,有老师,你们就整天逼我,逼着我….”

虹影人前端庄娴静,在李妈面前,却也颇会耍耍小孩脾气。

李妈只是呵呵笑,一点儿不恼,她一辈子孤寡,虹影就是她自己的孩子,差别在于她没有做人父母的权威。

“囡囡。“李妈在虹影泄过一阵愤,转弯进入第二座弄堂的时候,突然道:“别说是我说的,一会儿小姐跟你提及,你心里好有个准备。“

她默了默,把声音放轻了:“....钱家....,那边有回信了。”

虹影停住了脚步,她在第二条弄堂的口子上,居左的小院落是虹影和母亲的居处,并没有人从弄堂里经过。右侧那一长溜,是大伯的住处,黑漆圆门已然紧闭,偶能听到人谈笑的声音。快七点了,他们要不就是在吃晚饭,或者是进行饭后的消遣。虹影有些庆幸,幸亏时间不早,撞不见他们,否则她此时的面色,怕又要成为这前弄后庭的谈资。

“说是好信儿。“李妈喜忧参半地:“唉,囡囡大了,眼睛一霎,快出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