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红影
“严,严老板。”倚清叫道。
坐在驾驶座上的正是严幼成,他除了帽子,路灯照亮他脸的一侧,夜色像是黑色的布,他分明的轮廓是黑布上的一方剪影。
“不是有车接吗?”他这话虹影听着,是对她一个人说的。
是这样的,倚清抢先搭话,她不顾脚脖子崴的疼痛,来到驾驶座旁边,把老汪去解冻机油说成了车子彻底开不动,她满怀期待又可怜兮兮地道:“怎么办呢?这么晚了,又下雪,我们三个弱女子,难道冻死街头不成?”
一时间几个人都沉默了,雪花在路灯光下飘过,悠悠落在黑色的车盖上。
“就是、就是不知道,严老板您...肯不肯…捎…我们一段…”倚清手指在车盖上画圈,腰肢像随风杨柳似地扭摆。
“天哪,太尴尬了,她竟然说得出口?”丽芬和虹影并立在几步之外,丽芬轻声在虹影耳边说道,虽然她自己的目光,已越过了倚清,落定在握着方向盘的严幼成身上。
“你们如果不介意的话?”幼成沉吟道。
“不介意,当然不介意,感谢还来不及,严老板您真是好人。”倚清喜出望外,捏起旗袍角,踩着今天饱受蹂躏的细高跟,径自打开副驾驶座位的门,安然坐进。
坐稳了扬手招呼:“丽芬、虹影,快来,后面坐。”
丽芬?红影?也不知道她叫哪个名字?车前镜中姗姗而来的女子,幼成默默地打量,高个的在后面,两条长辫子,蓝色大衣里裹着件暗红色的斜襟袄,红影,他猜红影应该是她,总感觉红色与她有一定的关系,是了,他记起来,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脖子里围了条红围巾。
“严老板,谢谢你哟,您真是好人,帮了大忙了,这不是…”倚清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没什么,举手之劳。”
丽芬虹影各自上了车,丽芬先落座,虹影刚坐下,就觉得坐下有异物,从屁股下抽出来,借着路灯光一看,脸红了半边。
是严幼成的帽子。
挺刮的毛呢帽筒,被她坐成扁扁的一圈。
丽芬噗呲一声笑出来。
“哎呀,会不会把严老板的帽子坐坏了?”倚清闻声回头,素无忌惮的她脱口而出。
“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应该,应该没坏…”虹影把帽筒拉直了,看上去跟原来差不多,但是她一想,这顶帽子在她屁股下呆过…
“坏了,我,我赔…”
“赔什么?这是顶旧帽子,本就不想戴了。”幼成一边发动汽车,一边瞥了眼后视镜,暗黑的夜,她脸上的绯红,像着了色的雪水,顺着皮凳,跨过车窗,渗到他皮手套握着的方向盘上来。
红影,红色像影子一样笼罩着她。
他慢条斯理地转动方向盘,顺带旁顾倚清:“有些东西,早该扔。就是找不到借口,浪费总有负罪感。这下好,倒要谢谢这位…”
“娄虹影小姐!”倚清道。
果然!他脚步轻点油门,汽车从教会路转弯,往西藏路开去。
“您看看,我这人糊不糊涂。”倚清继续说:“搭了您的顺风车,都没有介绍自己是谁,家住哪里。喏,这位是娄虹影小姐,旁边那位陈丽芬小姐是她的同学,我叫顾倚清,我们公馆离此地不远,就在法租界内,西藏路开过去,往霞飞路大拐,过一个街口就到。”
“顾倚清女士是我二妈。”丽芬笑着补充道。
这会儿倒称她为女士了,丽芬这是提醒她已经失去做“小姐”的权利。在严幼成这棵大树上,倚清刚爬上去,就被拉下一截,这是陈丽芬这小鬼头的小心眼,顾倚清心知肚明,却一如既往,不去计较,只笑道:“严老板,我们都是您的戏迷。”
幼成没说话,点点头,表示感谢。雪还在飘,上海的雪比起北方的,毕竟小巫见大巫,对他来说,在这样的路上开车简易如行云流水。
倚清是热心人,任何冷场都觉得是她的责任,所以时不时地絮叨上几句。这给了陈丽芬娄虹影安静的机会,她们肩并肩坐着,心照不宣一声不吭。
楼红影,楼台明月照红影,差不多抵得上一台戏了,严幼成这样想,他擡头时总能看到后视镜,她就坐在驾驶座后面的位置,参差的路灯下,能看见她长睫毛在她脸颊上的投影。
这时黄灯转红,幼成踩上刹车。
蒙马浪路褪光了树叶的梧桐树下,掩映着各色不同风格的小洋楼,陈公馆是其中的一座,用黑色的铸铁栏杆围起来,雕花铁门上陈公馆三个字,用马蹄灯照着,在马蹄灯r/>
倚清和丽芬的佣人都等在门房里,见有车停,举着洋伞跑过来开车门。
“二太太,小姐,你们终于回来了。”
“咦,老汪呢,开车的怎么不是老汪?”
“老爷都快急死了,说要差巡捕房寻人去。”
三人下了车,这是难得的机会,素来严幼成是除了戏台上,千载难逢的。倚清把住车把手,不舍得放开。
“严老板,是否可以来舍下拨冗小坐?”
车窗低垂,幼成没有下车:“谢谢邀请,今天太晚,不打扰了。”
“那么不是今天,明天可以吗?或者后天?您给个机会,我和丽芬虹影,一定要当面谢谢您相送之情。”
“顺风而已,何以言谢。”
“要谢的,严老板请务必赏光。”在倚清身后,一路之上不怎么说话的丽芬突然开口道。
这话引来严幼成的注视,丽芬虽然性格外放,历来敢说敢做,可是这不冷不热的视线,使她前所未有地羞涩起来。
怕不是得了心脏病,咚咚咚在腔子里鼓噪个不停。
丽芬都开口了,虹影若不附和,倒显得她不感恩似的,这时她又想起被她坐扁的帽子,心里怀着一点特殊甚至别扭的感觉,说道:“是要谢的,给您添了许多麻烦。”
“你们太客气了…”幼成有些踌躇,随既笑了:“既如此,盛情难却,改日再约。时间上请和我的经理富大庆联系。”
直到黑色别克车消失在零星的雪花中,三人才在佣人们的陪伴下,先后沿着那条新铺的沥青小路往灯火通明的西式田园风格的宅邸走去。
“刚才那位先生,哪能这么好看?电影明星一样。”福珠是伺候倚清的,嘴巴随了主人,一点遮拦没有。
“哈!”倚清道:“你懂什么,他是明星中的明星。”